Authors: 八月长安
她刷了门卡,推开了半扇门。
“我最希望看到的是,他谁也喜欢不上。”
门在洛枳眼前吧嗒一声上锁。她目送郑文瑞斜斜歪歪的身子消失在门厅的转弯处。
郑文瑞居然有这样恐怖的一个愿望呵,她想。
在嫉妒的人眼中,幸福不在于得到,而在于别人得不到。
洛枳匆匆赶回宿舍,百丽正在门口等她。
“你一身烤肉味。”
洛枳点点头,掏出钥匙开门。百丽进屋的时候顺手放在她桌子上一封信。
这是她的几个好习惯之一,她喜欢写信和明信片,所以每次看公共信箱的时候都会把洛枳的那份也带上来,虽然洛枳基本没有收到过什么信件,大多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网上书城或者购物中心的商品推荐。
没有寄信人地址。收信人一栏字写得很好看。
只可能是丁水婧。她要么在画室里面,要么在课堂上题海里,很少有机会上网,自然会写信——虽然洛枳不能理解为什么不发短信。她知道,大多数的信件不过就是丁水婧上课时候趴在桌子上的涂鸦,她也许觉得寂寞,也许只是打发时间。信里也没有什么重要的话题,时长时短。
“知道吗,今天老师居然把你地理笔记的区域国土整治部分印了下来发给我们。真是漠视知识版权的人啊。”
只有一句。
邮票便宜也不能这样啊。洛枳苦笑。
丁水婧在南方著名的Z大国际政治学院念到大一下学期的时候,突然决定退学,重新参加高考,而且要考美术类特长生。这个决定几乎震动了所有人。
丁水婧是洛枳高中在班里少有的几个熟络的人。
只是熟络而已,其实了解不深。大一的时候更是基本断了联系,如果不是丁水婧的一封信,与世隔绝的洛枳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她退学的事情。
她总是这么孤陋寡闻。甚至连郑文瑞喜欢盛淮南这种“全校的人都看我的笑话”的大新闻,竟然都不知道。
其实她宁肯一辈子都不知道。今晚的遭遇让她胃里很不舒服。
她打开抽屉,把信和其他信封放在一起。
尽管不了解别人的细枝末节,但是洛枳感到安全的一点是,别人也不知道她的事情——如果不是极其确定这一点,今晚突然面对疯疯癫癫、笑得像白雪公主后妈一样的郑文瑞,她可能会慌张得丢了魂。
狭路相逢勇者囧
百丽冲进门的时候正好看到洛枳坐在阴影中盯着地上方方正正的一块阳光发呆,她大声地说,“干嘛不出去?社团招新呢,人特别多,动漫社还有COSPLAY。”
九月末秋老虎已经过去,天气转凉了,今天虽然阳光灿烂,却格外冷,洛枳又赶上“每个月那几天”,手脚冰凉。她把脖子缩在毛衣中,双手捧住热水杯,仍然缩成一团,眼神呆滞。尽管这时候外面可能反而比阴冷的屋子里面要暖和得多,但她就是不想动。
戈壁是团委社团联的部长,这几天各个社团热热闹闹地招新,他作为上级的事情也很多,手下的大一小干事刚招进来工作还没有上手,大二的老部员没有头衔可混于是早就纷纷离开了,青黄不接,所以江百丽成了没有身份的主力,每天都忙得风风火火,两个人大约一个多星期没有吵架,感情呈升温趋势。
百丽把洛枳从椅子上拖起来,说:“一会儿几个小部员要过来讨论一下晚上的Party,你不是最怕吵吗?出去转转吧,你看你,不到十月份穿什么毛衣啊,你是不是北方人啊,真丢脸。”
刚说完就接起了电话。
“晚上真的要请我吃?我懒得出门了,要外卖吧。我还有Papa Jones的打折卡呢,那等你那几个部员来了我让他们捎给你吧,不许赖啊,你说要请的。”
“恩,他们一会儿过来,你们开完会了吗?”
“烦死了我知道啦!”
洛枳无奈地抬头看了正热火朝天地对着电话发嗲的江百丽一眼,叹口气,慢吞吞地脱下冬天的毛衣,穿上薄薄的外套迈出宿舍门。
漫无目的的乱走,她一路仰头注视金黄色的银杏叶和透过缝隙洒下来的耀眼的午后阳光。有点懊恼没有把单词书带出来,又懒得返回去。
她报了12月的雅思。
路过办公楼的小超市附近,想起那天的冰红茶,无意地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一眼就看见一个穿着ONLY红色夹克梳着黑得发亮的马尾辫的女生,相当漂亮,不注意都难。
更惹眼的是她身边的人。
深灰色的羊绒背心,露出里面好看的白衬衫,没有表情地面对女孩子,居高临下站在台阶上,而女孩子揪住他的袖子不知道在说什么,看动作好像僵持不下一样。
洛枳深吸一口气,双手插在兜里,走过去,低着头假装没有看到前面的一出好戏,然后在拥挤的台阶上撞到女孩子的肩膀,抬起头作出很意外的样子说,“哦,真对不起。”
她一定是疯了。她在做什么?
盛淮南在这个时候很快地接上一句,“洛枳?”
没等洛枳惊讶地点头,盛淮南立刻就微笑着对女孩子说,“我和同学有点事情要说,你先回去吧。”
能看出这个女孩子刚刚拧到盛淮南袖口上的自尊心在另一个同性出现的时候被收回了,她顿了顿,收敛表情笑笑说,“嗯,那我们改日再说,陈师兄的表格我也给你发过去了。”
估计是这句话前言不搭后语,盛淮南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的神情,然后女孩转身离去,微微昂起的头带有一点天生的矜傲,目光没有朝洛枳偏离半度。
洛枳在她走远了之后回头看盛淮南,笑了笑说,“哦,那个,原来……哈,你是不是应该谢谢我?”
刚说完,她就想把舌头咬下来。镇定,洛枳,你怎么了?镇定!
盛淮南看起来有一点吃惊,不过洛枳很高兴看到对方没有选择装傻,而是落落大方地点点头,说,“那就请你喝咖啡吧。谢谢你。”
这才是盛淮南。所以她也不能慌。
她顺势点头,“那就不好意思啦。”
只是好像并没有感到很开心。
也许因为她期待中的和他第一次相遇,实在太假太做作了。
不要多想,她一边走路一边告诉自己,就当作是机会偏爱有准备的人——她准备的时间,的确太长了。
坐在咖啡馆里的时候,洛枳有点拘谨。她用手指拢了拢头发,后背一直保持挺直,又觉得好像僵硬了点。终于在沙发中找到了一个放松的姿势,这一套动作做完,急急忙忙抬起头朝他微笑,看到的却是盛淮南对着桌上的茶杯垫微笑走神的样子。
洛枳的笑容僵在脸上,有点尴尬,立刻偏头躲开从侧面照射进来的刺眼阳光。
绞尽脑汁都打不破沉默。这种时候她应该说什么?不是没有人追过她,不是没有和男生一起自如地聊天吃饭,但是,对面是盛淮南。
对面是盛淮南。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实在是让人措手不及,尽管是她自己造成的。
盛淮南从他的走神中恢复过来,神态自若地开口说,“对了,你……认识我吗?我叫盛淮南。”
他对她自我介绍。这辈子他第三次对她自我介绍。
第一次年代太久远,她不敢回头看。
第二次正式而官方,却不是单单针对她。
那是高二迎新生大会,他作为刚上任的学生会主席代表老生上台发言,自我介绍说的是“大家好,我叫盛淮南,来自高二三班。欢迎来到振华中学。”
小学到现在所有程式化而冗长的开学结业典礼上面,学生代表们机械地慷慨陈词,事先写好的稿子刷拉拉地翻页,然而只有这句话和这个画面在洛枳的心里面翻不过去。他站在那里,穿着白衬衫,挺拔洒脱,尽管距离很遥远,但扬声器就在她背后,少年清冽深沉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她慌忙中抓紧了扶手,轻轻地提一口气,然后在身边女生兴奋地窃窃私语中低下头,缓缓靠在椅背上,脸上始终是淡淡的没表情。
“我认识你的。”她点点头。
“哦?是吗。”
她是不是应该继续说是怎么认识的?说他很优秀很有名气大家都认识他?这么腻味的话,他会乐意听才怪。
盛淮南好像贡献了一个开场白之后也没有话可以讲了,不过看起来他没有觉得这种场面让人难受,更没有为了找话题而劳神,只是悠然地看着窗外,眼神里的闲适和刚刚洛枳的做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抹闲适,突然刺痛了洛枳,这么多年隐隐的疼痛在这一刹那变得尖锐起来。到底要畏首畏尾到什么时候?她放下杯子清清嗓子说,“高中的时候听说过你,不过很少见到,我和周围很多人都是这样子,知道人家的名字,但是从来不认识,名字和脸对不上。不过你真的很有名气,走过路过的时候都会听到人家喊,看,盛淮南——所以我认识你。”
盛淮南笑了,露出好看的牙齿,说,“是啊,我也是这样。在同一个学校三年,无论如何都会混个脸熟,有的时候甚至会因为某件事情两个人就忽然说话了,比如在公车上面踩到对方的脚了,没有零钱了就朝看着眼熟的陌生同学借一点,或者……”
“或者食堂打饭课间接水的时候不小心洒到对方身上了,不打不相识。”洛枳接上,意料之中地看见盛淮南悠然的表情僵在那里。
不打不相识。这句话对盛淮南的杀伤力比洛枳想象的还要大。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说,明知道很可能让他反感。然而话出口,看到他的反应,她忽然有些开心,阴暗的开心,报复得逞一样。
报复什么?因为刚刚他比局促的自己更洒脱?
洛枳说不清。
好像空气中漂浮着另一个洛枳,一边对盛淮南怨毒地龇牙,一边冷笑着睥睨座位上那个洛枳的局促和做作。
她摩挲着手中的咖啡杯,思绪越飘越远。
也算是圆梦
咖啡杯看着有点眼熟。
突然想起小时候,妈妈在一轻局濒临下岗,带着她到人事处的什么什么阿姨家里送礼,她坐在阿姨家的小姐姐房间里面端着一杯高乐高,也是这样一圈圈地摩挲着杯子。
杯子好看吗?那个小姐姐撇撇嘴问。
她礼貌地点点头。
好看吧?买不起吧?这一套可贵了。打碎了让你赔。小姐姐一昂头,哼了一声就走出去了,把她自己晾在屋里。
好看个屁,小洛枳对着天花板小声说,明明就像大便。
“的确很像大便啊。”长大的洛枳温吞地自言自语。手里的咖啡杯是深棕色的,而且是螺旋状。
盛淮南明显有些招架不了,呛了一口水,笑出了声,惊醒了洛枳。
他喘了口气,问,“你说杯子?形状还是颜色?”
洛枳傻了一会儿,慢慢才反应过来。
“both。”她也笑得眼睛弯弯。
“其实我第一眼看到这个杯子的时候也这么想,他们非说我低级。”
“你是想说我低级吗?”洛枳哭笑不得。
气氛不知道怎么就缓和了。
他们随便聊了聊共同认识的同学和老师,评价选过的选修课,天南海北,但是没有聊八卦,始终是有礼貌而谨慎的态度,聪明的对答一来一回,滴水不漏。
既怕冷场,又怕言多必失。
光线里面的那个人,被光和影分割得明朗而深沉。洛枳面对着他,怎么笑都不自然。其实他一直有些魂不守舍,有三分的注意力不知去向。她能感觉得到。
当他说喜欢小提琴曲的时候洛枳很兴奋,开始絮絮地跟他说自己小时候不好好练琴还在家里面摆好琴谱和琴凳伪造现场骗妈妈的事情,说到一半突然刹住口,因为他的目光在一度一度地偏离,他苦笑,然后摇头,最后傻笑。
她停下来,很久,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摆出各种各样的微笑。
那一瞬间,她有些愤怒和受侮辱的感觉,然而很快,视线里充满了被阳光渲染成金色的盛淮南,他安详的呼吸还有嘴角不设防的幸福微笑。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费心尽力地提起话题却被忽略的尴尬和懊恼,被对方的英俊沉静吸引得不知东南西北的快乐,还是单单能够坐在对面看着他的卑微的幸福?
她一直注视着他苦笑,直到他惊醒了,歪着头看她,她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他的样子就像上课的时候玩PSP太入迷一抬头发现正被老师盯着一样,尴尬,有点慌乱,又不敢贸然采取什么行动——谁知道老师是刚刚发现自己溜号于是用目光提醒,还是点名让自己回答问题?洛枳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埋怨一句“你到底听没听我讲话”,至少给他个道歉的方向。
她扬手喊服务员结账。
“多谢你了,不要赖账。”她笑得那样真诚而开朗。她最善于伪装的就是真诚。
到此为止吧。她想。
“送你回宿舍吧。”盛淮南挠挠后脑勺笑笑说,“住哪栋楼?”
“不用了,其实刚才我只是出门转转。还不打算回去。”
话说到这里,迎面走来一个黑黑的男孩子,打了盛淮南一拳说你小子偷偷摸摸约会谁啊,这是第几个了?盛淮南若无其事地笑着说少废话要你管。
“泡面男?”洛枳想起,这个人就是马路上边骑车边吃泡面的那个男孩。她过目不忘。
两个男孩同时一脸迷惑地看着她,她摆摆手说,走了,再见。
“不是吧,我打扰你约会了?美女,你们继续,我立刻就消失!”
洛枳一直压抑在心里的怒气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缓缓地抬眼盯着男生那张嬉笑着的脸,浅浅地笑着说,“虽然我既不是在跟他约会也不是美女,但是我还是认为你应该立刻消失。”
黑男孩愣了一下,被她的眼神刺得六神无主,傻笑一声说抱歉哈抱歉哈就跑掉了。盛淮南这次集中了十分的注意力看着她,她的眼神锐利而平静。他停顿了一会儿,好像认真思考着什么。良久说,“对不起。”
洛枳耸耸肩,“谢谢你请我喝咖啡,再见。”
她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回头。
盛淮南的背影依旧昂扬端正,几根轻扬的发丝,在她的视野里微微晃动。
好像和高中时候每天早上走在自己前方的那个有些不同,但是好像又没什么不同的。
“盛淮南。”
洛枳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她终于对着他的背影喊出了他的名字。
今天是历史性的一天。尽管并不算快乐。
“谢谢你请我喝咖啡,不过,这顿咖啡算是我讹诈来的吧。其实我是故意去解围的,我看你们僵持不下,就自作主张冒险逞英雄了,还好你记得我是谁,要不然我真的可能要没面子地扮花痴来搭讪你了。下次遇到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在超市门口解决,人来人往的,虽然你很镇定,但是对那个女孩子不好,她就算再冲动再不介意,被那么多人看着也会难堪的,虽然过后才能反应过来有多后悔。当然我没有资格告诫你什么,就是解释一下我出现的原因,希望你别介意。”洛枳一股脑地倒出来,说完朝他坦然一笑。
这次是她今天唯一一次真实自在的笑容。
盛淮南的笑容也明显真诚了很多,“谢谢你。”
“不谢,”她笑笑,说,“是你自己机灵。你绝佳的反应能力一看就是多次实战的积累。”
他的笑容更加灿烂,但并没有反驳她,风马牛不相及地冒出一句,“高中的时候没认识你真是可惜。”
洛枳听到这句话,敛起了笑容。
“可惜的事情还有很多。”她利落地转身离开。
盛淮南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又双手插兜傻乎乎地看了一会天,丝毫没有注意到来来往往进出宿舍楼的女孩子都在用余光偷瞄自己。然后吹了一声口哨,耸耸肩转身往超市的方向走——洗衣粉还没买呢。
走了两步,还是停下,掏出手机翻到联系人名单,输入“L”,屏幕立刻显示出一长串名单。他找到“洛枳”。
当时进校的时候从学姐手里借到了附中校友会的名单,把所有他认识的不认识的P大同学的电话和邮箱统统记录下来了。
反正总有一天用得到。
洛枳感觉到了手机震动。“一条新信息,来自盛淮南”。
“我从认识你的同学那里要了你的手机号,这是我的手机号。 盛淮南”
其实她早就知道盛淮南的手机号,入学时跑到学姐宿舍借到了振华中学校友会的名单,当时脸红着对学姐解释道自己想要多认识些从振华来P大的同学,以后可以互相帮忙——其实人家根本没有在意她说什么,一边啃着苹果一边顺手从书架上抽出来递给了她。
她却只留下了一个人的电话。从来没有用过这个号码,但是在联系人列表中单列为一组。
尽管想到盛淮南去问其他人自己的手机号,她会有点开心——人家会不会揶揄地问他,“喂,打听这个干什么,有企图啊?”不过,那一瞬间的开心很快被深深的失落盖过。
就这样认识了。
她等了那么久,想象了那么久,可是她现在并不开心。洛枳仰起头看着秋日没有一丝云彩的高远天空,心想,我就这样圆梦了。
在她圆梦的时候,对方在走神。
到此为止,算了吧。
难道真是一场“我爱你但与你无关”?
洛枳一直觉得这句话是一句高明的借口,挽回了包括她在内的无数人的面子。
她把那条短信保存好,手机放回口袋,没有回复短信。
仇恨着的人都孤单
洛阳随便找了一辆自行车后座,一屁股坐了下去。洛枳接电话已经十分钟了,居然还没有下来。
洛枳出门的时候左手攥着一个信封,右手还在拍打着后脑勺。
“刚洗完澡?”
“恩,”她用力地打散后脑勺的头发,把水珠甩出去,否则贴着后背黏黏的不好受,“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刚进宿舍门。去浴室洗澡的时候忘记带浴巾了,只有一块小手帕,所以头发擦得不干,烦死了。”
“天这么凉,别感冒,赶紧回去吧。你老妈让我捎的东西,喏。”洛阳指指脚边的大袋子。
“是不是很沉啊。”
“你想说什么?谢谢我一路辛苦了?”
“帮我拎上楼。”
洛阳早就想到了,叹口气,说,“带我进去吧,正好你去楼长室帮我登记一下。”
“哥,你老是这么忠厚老实,平常会不会被欺负啊?”洛枳笑嘻嘻地看着他。
这句话听着有些熟悉,
当时那个女孩子梳着半长不短的碎发,嬉皮笑脸地凑过来,亲切而不轻佻。她在他耳边问着,气息吐出来的时候他觉得头发都立了起来。
洛阳很快从失神中恢复过来,伸手揉了揉洛枳乱七八糟的头发。
“少跟我得便宜卖乖。就你欺负的最多。”
这句话好像也对那个人说过。用的是哥哥对妹妹的语气——但是今天和洛枳一对比,好像,语气相同,心里的感觉却那样不同。
他总是反应慢半拍。
在楼长室门口,洛枳接过登记的硬皮本子,对楼长笑笑,阿姨,我哥哥来给我搬东西。
手里拿着信不方便写字,她随手把它递给洛阳,“哥,帮我拿一下,刚才下楼顺手从信箱里面拿出来的。”
洛阳低头瞥了一眼薄薄的棕色信封。
好看的字迹。不止是好看。怎么会是她来的信?
洛枳仍然在专心致志地写着他的名字,他清了清嗓子,问,“你……同学的信?”
“哦。”洛枳没有抬眼,心不在焉地说。
“该不是男朋友吧。”洛阳有点紧张,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无聊。
“无聊,”洛枳把本子从窗口递回去,“你看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是男孩的字吗?”
“哦。”
楼道里面人不多,上楼的时候洛阳听着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忍不住又清了清嗓子。
“高中的好朋友?”
“能不能不找话题?没话说就眯着。”洛枳撇撇嘴。
“你也就敢跟我没大没小的。”洛阳又叹口气。
算了,都过去的事情了,何必再关心。他跟在洛枳的背后朝着走廊的尽头慢慢走过去。
洛阳的爸爸是洛枳的二叔,他比洛枳大了四岁,洛枳上大一的时候他已经上了大四,现在从Z大毕业了接近半年,正在北京工作。前一阵子回了家一趟,就顺便给洛枳捎了些东西。
洛枳的妈妈一直和奶奶家关系冷淡,在洛枳五岁的时候彻底闹翻,被从家里赶了出去。后来奶奶去世,洛枳的妈妈才抱着她急匆匆地跨进家门。
洛阳在那之前并不是没见过洛枳,但是当时太小,几乎没有什么记忆。再见到的时候已经想不起来她的名字。那天大人们在正厅围着瘫痪的爷爷哭成一团,洛枳的妈妈也哭得很伤心。洛阳突然瞥见那个瘦小苍白的女孩子走近了停在另一个房间的床上已经接近几个小时的奶奶的遗体,毫无恐惧毫无悲伤,居然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洛阳站在门口张大了嘴,看着洛枳又去碰了碰奶奶的青白色的脸,用脆生生的童音平静地说,好凉。
然后洛枳回过头来,看着目瞪口呆的洛阳,居然朝他礼貌地笑笑打招呼。
“哥哥,我哭不出来,怎么办。”她从小就有很美的眼睛,洛阳被她盯着,渐渐不再那么恐惧。
“什么哭不出来?”他好歹也上小学五年级了,知道如何做个真正的哥哥。
“葬礼上大家都必须要哭的,可是我和奶奶不熟,哭不出来。”
洛阳傻眼了,有种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感觉,这个妹妹只是歪着小脑袋盯着他,又回身看了一眼已经冷却的遗体。
很多年后,他想起洛枳一本正经地说“我和奶奶不熟”的样子,忽然很想笑,却在之后从心间漫溢出丝丝凉意和心酸。
他鼓起勇气走到奶奶的旁边。
其实还是有点害怕这个屋子的,从最初和大人一起跪在床前磕过头之后,他虽然一直哭,可是始终没有进来过。僵硬冷却之后的身体和脸庞,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平常板着脸说一不二的奶奶。
洛枳显然还在等待他的答案。洛阳侧耳去听客厅里含糊的哭声,不由得鼻子发酸扁扁嘴角。
“奶奶很严厉,总是发火。不过其实人特别好。大家都指着她拿主意,所有人都依赖她。她……很好的。”
有些答非所问,而且他开始没出息地哭,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洛枳正在安抚似的拍着他的后背,清清亮亮的眸子不像是7岁的小丫头,朝着他笑,说,我知道了。
后来的葬礼上,洛枳一直跟在洛阳的背后。殡仪馆里遗体告别的时候所有的子孙站了一排在响彻大厅的哀乐声中痛哭,客人们排着队来到玻璃馆前三鞠躬,而洛阳一边哭,一边体谅地看着洛枳——她不发一言,深深低下头去,仿佛这样做就没有人会注意到她干涸的眼睛了。
不过,最后的一刻,洛枳还是抬起头,定定地盯着水晶棺,好像在思考什么顶要紧的事情一样。
洛阳直到今天仍然记得她那份捉摸不透的表情。其实表情倒不是很可怕,只是这种大人的表情安在一个玲珑的小娃娃身上真的有点诡异。
后来洛枳的妈妈,也就是洛阳的四婶,和爸爸大姑还有三叔的走动多了一点,但是还是疏离的,跟小姑姑更是像陌生人一样——洛阳知道,三婶和小姑姑过分的冷言冷语是很重要的原因。瘫痪的爷爷也去世之后,就连洛阳家也和大姑三叔家断了联系,老人不在,家就相当于散架了。
可是,那次葬礼却给洛阳和洛枳培养亲情提供了绝佳的前提。洛阳第二次见到洛枳已经是他上初一的时候了。其实他们两个的学校离得很近,洛阳和同学结伴回家看到从租书屋大大方方迈步走出来的洛枳。小学三年级的丫头,抱着两本灌篮高手,迎上他诧异的目光,毫不生疏地咧嘴一笑。
他们成了相当默契的兄妹,洛阳时常放学的时候去洛枳的学校找她,两个人逛遍附近的烧烤摊和小卖店,买很多小吃坐在江边边吃边聊。
一个没有儿时感情的妹妹,小了他四岁,却与他丝毫没有隔阂和代沟。洛阳每每想到这点都觉得神奇,也许真的是因为男孩子心智成熟得比女孩子晚?
洛阳一直知道,他的这个妹妹平静的外表下有着极其强大丰富的内心世界——尽管这个世界的样子他一点也不知道,也没有兴趣探究。他自己向来很少有心事,少年时代都是听话的好孩子,憨厚善良,被洛枳揶揄抢白是常有的事情。
高中有段时间,不知道他们亲戚关系的同学传言洛阳有个青梅竹马的小女朋友,两个人在一起特别像郭靖和黄蓉。洛枳听说了,只是淡淡地一笑。
“你倒是挺像郭靖。不过,我们的状态比较像郭靖和不待见他的黄药师。”
洛阳不反驳,总是傻呵呵地笑一声就忘记。
他真心对周围人好,所以人缘从小就特别好,然而老好人洛阳始终知道,世界上只有他的爸爸妈妈和洛枳是可以信任的,他磊落地待人好,也磊落地设防。甚至,他脾气好,只是因为没有太多让他真正挂心在乎的事情。
洛阳知道,洛枳虽然看来冷淡,但在自己面前绝对是真实自然的。她只会跟自己天南海北的侃,胡吃海塞,乱开玩笑,想笑时候就笑,不高兴了就踢他,别别扭扭地不说话。
只是他绞尽脑汁,也的确想不大起来这个妹妹是否跟自己说过什么关乎她自身的话。他对她的全部了解都来自岁月一点一滴的痕迹。可是洛阳不敢说自己是看着洛枳长大的——他总觉得,在他遇到她之前,洛枳就已经定型了。他参与的,一直都不算是什么成长,更像是润色。
直到有天,临近高考深埋题海中的洛阳和上了初四同样深埋题海的洛枳一同在大学自习室里备考。他从书堆中仰起头,看着窗外的阳光,想起即将到来的高考,还有因为厂里改制濒临下岗而吵得翻天覆地的妈妈爸爸,第一次对人生有些伤感和困惑。他注视了洛枳很久,那个和他跪在一起却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的小妹妹,现在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却从来没有流露过一丝这个年纪女孩子常有的忧郁。似乎她把未来看得那样清楚绝对,只需要不紧不慢地向前。
不知怎么的,一个问题脱口而出。
“当初葬礼上你盯着奶奶看,是想看出什么来吗?”
洛枳也从模拟卷中抬起头,似乎完全没有惊讶,也没有花时间回想思考,立刻淡漠地笑笑说,“没什么啊。当时只是有点奇怪,为什么人死掉了之后就比活着的时候要招人喜欢。”
洛阳惊讶地问,“干嘛要……考虑这个?”
洛枳很难得地没有不耐烦,依旧坦然地说,“所有我想要恨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远离了我的生活,所以其他人都站在活人的角度可怜他们念着他们的好,只有我还在恨着,只有我跟死人过不去,觉得有点孤单。”
洛阳咋舌,手下一堆堆的复习资料在风中发出刷拉拉的响声,洛枳却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去继续看书。
你在恨谁?他的问题随着风声飘远,再也没有回到嘴边。
如果没有黄蓉
洛阳回过神,洛枳正抵着门看他,原来是给自己开门的,而他愣愣地拎着大包袱神游了很久。
他赶紧进门,放下东西。屋子里面有个女孩子在午睡,他和洛枳很快悄悄地走出来,锁上了门。
“你们屋子这么小,只有两个人住?”
“别的宿舍都是四个人。这个屋子格外小,所以只有我们两个。”
“也挺好。”
“对了,念慈姐姐还好?”
“好着呢。悠哉游哉的读着研究生,还当了权益联合会女生部部长,我看就是Z大妇联加八卦团。”
洛枳笑了,“异地恋辛苦吗?”
“还好。电话短信,大不了就火车飞机。人家古代人几个月一封家书不也过来了嘛。对了,有什么事情就去找我,反正我公司里你们这么近。周末不想在学校吃饭,就找我,我请你去外头吃。”
“放心,饶不了你。”
“学习忙吗?”
“还成。能应付得过去。你常加班吗?”
“一开始入职的时候没怎么忙,主要是封闭培训。现在还好,但是听前辈说可能十一月底开始就要忙起来了。上班没有上学有意思,人都没目标了。”
“怎么会没目标,供房子供车,结婚生子,让你爸妈好好养老,给念慈姐买钻戒,把目标当日子过,不就好了?”
“恩,说的对。听说你们学院出国和就业机会都挺大的,你怎么想?或者本校读研?”
洛枳摇摇头,“其实我想出国,不过他们都说奖学金不好拿。几十万的学费生活费……好多人都说能出去就出去,不拿奖学金也要出去,我只觉得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疼。所以还是找工作吧,我读书读腻味了。哪怕找不到特别好的工作,差不多的就行。养活自己和我妈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洛阳有点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始终十二分努力的妹妹,知道她其实小时候就喜欢看正大综艺世界各地一类的栏目,一定很想去另一个国家读书。
不想出国,只想找个差不多的工作,那么干吗考雅思?即使考雅思并不一定就是要出国。
洛枳说这些的时候没有一丝的遗憾和忧郁表露出来,只是客观冷静的分析,反而更让他心疼。
他没资格在她面前抱怨工作无趣又繁重。
临道别时候,洛阳才想起来棕色信封还在自己手里,都被他折皱了。
“你的信。”他顿了顿,又说,“字写得很特别。”
“她字写得很好,油画和速写画得也好。”
“是吗。”洛阳点点头,有些想问的话吞进肚子里,然后化成了一个和往日没有任何不同的宽和笑容,“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过几天再见。”
“上次你跟我说新年念慈姐姐会来北京,真的定下来了吗?”
“恩,不出意外是元旦放假的时候。”
“那好,到时候见。”
洛枳一直叫陈静念慈姐姐,而不是嫂子。她第一次见到陈静的时候是高三洛阳把陈静带到他们一起复习的图书馆的那天。洛枳总是说陈静长得像84版《射雕英雄传》里面的穆念慈。
其实性格也像。洛阳看到温柔的她就觉得有家人的感觉。到今天已经四年多的时间稳定走过,接近于修成正果。
但是,洛阳看着洛枳手里抓着的棕色信封,还是有一阵莫名的心悸。
郭靖和穆念慈,只要生活平平静静的,也不是不可以幸福。
前提是没有黄蓉。
洛枳看着洛阳挺拔的背影,终于还是露出了小女孩一样的傻呼呼的笑容。
洛阳是她生命中少有的亮色,暖洋洋地让她安心。
她低下头往回走,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洛阳很少吞吞吐吐,总是像阳光下的海岸一样宽阔而一览无遗。洛枳想了想,也许是工作上的问题,也许是和陈静有了点小矛盾,也许是因为和洛枳许久不见了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也许……
也许就像他不了解自己一样,自己也并不了解他的全部。
但是洛枳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的妈妈。这就是家人。如果没有这层血缘关系和从小到大的陪伴,人海中萍水相逢,她未必会愿意和洛阳这样的人成为朋友。但是现在洛阳是她的哥哥,即使听不懂她说话,安慰人也没有门道,她依旧会因为他的存在觉得温暖安心。
对外人来讲,这是多么霸道不讲道理的一种信赖。
一视同仁的路人甲
洛枳慢吞吞地往宿舍楼走,看见戈壁正捧着一大束玫瑰花站在门口。
对方也看见了她,她只好礼貌地点点头作为打招呼。戈壁倒是非常大方地朝她笑,“美女,百丽在宿舍吗?”
“在睡觉。”
“怪不得我打电话她都不接。那你帮我把花捎上去吧。”
洛枳点头,伸手接过戈壁递过来的花,没想到她抓牢了,对方却不撒手。
“希望她别生我的气了。我可是这辈子第一次站在楼下捧着花傻站着,她再不领情我可不干了。”
洛枳松手后撤一步远离了那张俊脸,说,“那我赶紧上楼去叫她下来看。”
她正要走,戈壁在背后幽幽地说,“你真是我见过的最乏味的女生。”
洛枳哭笑不得,什么都没说就刷卡进门。
“冷美人跟大冰块是有区别的,你段数不够,还需要再修炼才能把欲擒故纵用好,现在这个样子是不行的。”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头也不回地说,“谁要擒你?”
转弯的时候听到背后传来一声低低的“靠”。
她想起江百丽与各色女生斗智斗勇之后总会爬到床上痛哭的经历,对比刚才戈壁自诩万花丛中过的骄傲,不觉有些苦涩。
混蛋。
她的词汇量有点疲乏,不过既然在心里说,自己清楚也就算了。
回到宿舍摇醒了百丽,话还没说完,百丽就拎起洗面奶冲向洗漱间去打扮了。
洛枳坐到桌前随手拆开信封,里面仍然只有一张演算纸,一面是信,一面是乱七八糟的解析方程。
“洛枳,我只给你写信用这种随手抓来的演算纸,反正你不会在乎。真是省钱啊,别人都用漂亮的硬板信纸给我写信,我却连你的演算纸都没见过,你他奶奶的能不能给我回一封信?!
说实在的,我很想知道,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在乎过我们这些人?
我真的想知道。
你和我认识的另一个人很像,你是对谁都淡淡的无所谓,淡到让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存在过;那个人却是对谁都很好,好到让我误会这是爱。你是不是真的觉得别人无所谓我不知道,但是那个人,却真的不是爱我。”
洛枳愣了几秒钟,又把信重新看了一遍。
她很想问,“我们这些人”指的是哪些?
丁水婧从来八面玲珑,每天泡在小说杂志中,却只要稍稍努力点,成绩就能保持在全班前十,而且人缘极好,无论是她这种顶尖好学生还是叶展颜那种知名人气美女甚至是那个八卦又毒舌的许七巧,丁水婧都能和她们做出一副知己至交的样子来,倾听别人的复杂心事。
洛枳很少跟她说什么。虽然见面会对她笑,会象征性地跟她抱怨几句数学题很难做,历史老师抽风啊留那么多卷子一类的话,两个人每天还可以顺道走上一段回家的路,很多人把丁水婧当成傲气冷漠的洛枳少有的几个朋友——但她不是,两个人心里都清楚。
志愿表上填上以她的成绩能选择的最好的专业和学校,丁水婧在大学也定能逍遥,甚至比洛枳这种书呆子还要逍遥还要出色得多——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直到丁水婧莫名其妙地退学,去学画画。
那天,丁水婧给洛枳写了第一封信,洛枳才知道这个人尽皆知的新闻。她的信里面满是委屈和困惑,语气绝望得仿佛洛枳是她精神世界唯一的救命稻草。
当然还有一点点遮掩着的隐情——“我想,我终于能证明,我并没有逃避什么或者嘲讽什么,虽然我在乎的人也许并不会等待我的证明。”可是洛枳没有细究这句话的含义。
恻隐之心和对一直以来丁水婧充满聪明才智的大脑的欣赏让洛枳给她回了一封信。也只有两句话。
“好好加油。对你的选择,我表示敬意。”
木已成舟,她都退学了,还在一旁指着她说你不应该这样那样,实在是很缺德的行为。何况,洛枳真心希望这个得过且过的聪明脑袋能够勇敢地为了梦想奋斗。
她没有想到,丁水婧会从此喜欢上给她写信,虽然她后来没有再回复过。
那些胡言乱语,重点在于写信人自己舒坦,没有必要回的。
其实她们之间断了联系很久了。本来在高中的时候洛枳只是马马虎虎地交朋友,维持表面的和平而已,上了大学,和大家不再是同一个教室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她瞬间自由了,自由到了闭塞的地步。
回想起来,不仅仅是大学的问题,她和丁水婧好像是在高三的下学期就疏远了。一模之后洛枳烦躁地缩在角落看爱伦坡阴沉诡异的短篇故事集,丁水婧走过来问她为什么刚才叶展颜叫她下楼打排球她理都不理人家。
“她都生气了,说你掘她面子。“
“有吗?”洛枳十分疑惑,确信刚刚并没有人叫过她,尽管她看小说一直很入迷,但是今天有点魂不守舍,并不是特别投入,应该不至于没听到别人喊她。
但她仍然努力维持着礼貌的笑容,“可能我没听见吧。看小说太入迷了,一会儿我跟她道歉。”
丁水婧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们都想跟你成为朋友的。你太不合群了。咱们班同学其实都觉得你太傲太冷了,除了你的卷子,你谁都瞧不起。”丁水婧的话里第一次没有浑合的语气,却有指责的意味。
洛枳原本阴郁的心情更是紧急集合,她收回礼貌的笑容,淡淡地说,“你看张敏怎么样?”
丁水婧愣了很长时间,慌忙在教室里搜寻了一下张敏的身影,“……挺好的啊,怎么了?”
洛枳余光看到张敏正低着头坐在角落翻着新发下来的无聊校报,浅紫色的羽绒服脏兮兮的,把她土黄色的皮肤衬托得更憔悴。
“你跟她很熟吗?”
“不熟,问这个干吗?”
“你觉得我和张敏之间有区别吗?除了她学习不好之外,我们都喜欢看书,都愿意窝在角落,都不爱说话,不爱逛街不爱K歌,为什么你不说张敏骄傲?或者你为什么不能像忽略张敏的存在一样忽略我?我觉得我从不说别人坏话,力所能及的时候也热心帮助同学,怎么说也不至于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吧。”
“我们只是……”丁水婧没话了,想了想又说,“我们只是希望你能开心,所以想要让你加入的,是为了你好。”
“如果单纯是想要让我开心,想要‘拯救’我,为什么叶展颜看到我不出去打排球的时候不是为我感到担心难过,而是觉得我瞧不起她让她面子受损?”
洛枳记得丁水婧哑口无言地盯着她,而她自始至终只是声调平平,眼睛盯着手里的书。后来丁水婧怎么离开的她都想不起来了。
那似乎是高中三年,洛枳唯一一次露出咄咄逼人的一面,真正像个18岁女孩一样咄咄逼人。
如果那天她心情稍微好点,可能面对丁水婧来势汹汹的指责,只会笑着敷衍一句“哪有啊,干嘛说得那么严重,一会儿她回来我就去道歉。”
她始终不清楚为什么丁水婧要这样执着地和自己“做朋友”。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骄傲和执着,比如洛枳对成绩,比如丁水婧对人缘。
她也许应该庆幸自己还有点本事被人家瞧得起。
只可惜,她交朋友的门槛太高,以至于会给丁水婧造成“她不在乎任何人”的误会。但是,也不算是误会吧——她的确没怎么在乎过她们。
洛枳没有兴趣跟她讨论自己生命中到底有几个人不是过客——是不是又怎样。丁水婧自然有很多漂亮的信纸,少了她的一封回信,虽然略有缺憾,但是不失为另一种圆满。
她又看了一遍那封信,抽出一张白纸,写上:
“你背后的方程式解错了,那个应该是双曲线,不是椭圆。
所以可见你的信我都有好好看。无论正反面。”
弱水三千,任你泼
周六的早上洛枳起晚了。她习惯于每个周五晚上都把本周更新的各种动画片在线浏览一遍,往往直到深夜,所以周六早上总是和百丽一样起得很晚。但是今天开始无法享福了,双学位的课程都安排在周六上午和周日上午。她去晚了,从后门进去,坐到最后一排的角落。
还好是很大的阶梯教室。虽然现在的老师早就看惯了学生迟到早退,甚至宣布要点名了还留出一段空隙,好让学生在底下发短信把同学赶紧叫过来。可是她仍然觉得迟到是一件很让人难堪的事情,小心翼翼地关门,没想到还是吱吱作响。
在坐下的瞬间看到盛淮南,就坐在自己的前排,她又闻到很清香的碧浪洗衣粉的味道从前排慢悠悠地飘过来。
洛枳石化一般盯着他微垂的后脑勺。原来故事还没有结束。一种单纯的喜悦从心间升腾起来。一个向来遥远的人,被她接二连三地遇见,是否注定了要有故事?没有人不希望上天站在自己这一边,她也一样,从高中开始就是,一切的巧合都能被她赋予某种特殊意义。
而这一次,那个从天而降的大柿子,就像是命运交响曲里面那一声锣响,预示着一切的开端。现在她又遇见了他,在这个课堂上。她还会遇到过他很多次。
这堂法律导论课变得极有意义。
盛淮南身边的男孩子好像就是那天晚上八卦盛淮南可是最终落荒而逃的那位。干净平凡的侧脸,黑黑的,笑起来很温暖。
“我靠,这门课教材这么厚,我昨天去教材中心买的时候才看到。而且期末考试居然是闭卷,这不得背到吐血啊。”男生怪叫了两声,听得不是很清楚,反正教室里面不是很安静。
盛淮南没有说话。
那个男孩子又抱怨了几声,然后忽然伸手勒住了盛淮南的脖子说,你他妈的能不能别玩了!这又是什么啊?
盛淮南的声音很好听,那种语气比和女孩子说话的时候要随意粗犷些,可是仍然沉稳有礼。
“逆转裁判4,高中的时候只玩过前三部。怀旧一下。”
“怀旧个屁,你丫听没听我说话!”男孩子仍然卡住他的脖子摇啊摇,然后胳膊肘碰翻了后排的洛枳的水杯。还好书桌上面没有放书,只是几张演算纸,刚刚从书包里面掏出来。不过,她本人就比较惨,进门前刚刚接的热水冲咖啡,挂了一身。
衣服倒不要紧,关键是,很烫。
她倒抽一口凉气,身边坐的女生大喊了一声,周围人的目光吸引大半。
那个男孩子显然吓傻了,连句对不起都说不出来,只是回头张大嘴盯着洛枳。她到处寻找纸巾,突然旁边伸出手递过来一沓。
抬头一看,是盛淮南,他正叹气说,对不起。
洛枳宽容地笑笑,接过纸巾道谢,然后一边擦衣服,一边用纸去吸收桌子上的汪洋。
收拾得差不多了,哭笑不得地看看地图一样、上面又沾了一些纸屑的狼狈的浅蓝色衬衫,她抬起头望了望那个石化的男生,举起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晃,说,“该回魂了,别害怕,我不会哭着让你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