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hors: 唐七公子
红珠夫人有孕是真的,却不是他的,他已两年多不曾见过红珠,那孩子是她同侍卫私通所得。由百里越诊脉是真的,他亲自带着药圣前去芳竹苑,红珠跪在地上吓得发抖,那侍卫被活生生处死在她眼前。
传闻中前两句全是真的,但诊出是个男婴却是漫天胡扯,纵然百里越医术通天,也绝无可能搞清楚一个未成形的胎儿到底是男是女,但因是神医金口玉言,大家只好深信不疑。而这就足够了。他只是要让朝野上下都晓得,他将要有一个继承人,待他身死后,即郑侯位的将不再是容浔。特别是要让容浔晓得。
百里越斟酌道:“这本是你们郑国的事,同我毫不相干,但你既然早已打算要将王位传给容浔了,怎么又安排这么一出逼着他来篡位夺官?”他端起石桌上的茶盏。容色淡淡:“倘若孤能长命百岁,又倘若紫月能诞下孤的子嗣,你以为,容浔会忍到几时来反孤?容浔有治国之才,却野心勃勃,养着他,如同养一头猛虎,孤以为有足够时日磨掉他的利牙,如今,”他眉心微皱,嫌烫地轻哼了一声,将茶盏重放回石桌,“孤将王位传给他,难不成,还要将紫月也送回给他?”
他耍了心机,他知道容浔对莺哥有情,十年后的事他已不能见到,可他知道。只要容浔今日反他逼宫,和莺哥便再无可能。
百里越讶然:“你不想让紫月夫人殉葬,想让她活下去,就该想到终有一日她会另嫁他人。”他淡淡看着天边:“谁都可以,容浔不行。”
最后一次见到莺哥,是星夜里一处荒凉街市。听到她闯下庭华山的消息,他心中担忧,不知她有没有受伤,称病取消了好几日朝会,领着护卫匆匆出宫。也不知赶了多久的路,终于见到她,这个女孩子伤痕累累站在自己面前,提着刀,脸色苍白,裙角处渗出或深或浅的血痕。
他想,他应该不顾一切将她揉进怀中,可,怎么能呢。她伤心欲绝地质问他:“我怎么就相信你了呢,你们这样的贵族,哪里能懂得人心的可贵。”
他看到她微乱的发鬓,泪水从蒙着双眼的手底溢出,顺着脸颊大滴大滴落下,下唇被咬出深深齿印。他想说些什么,喉头一甜,半口血含在口中。她的伤心,就是最能对付自己的利器。可他还是将她送了回去。
看着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渐行渐远,他想唤她的名字,莺哥,这名字在心中干回百转,只是一次也没能当着她的面唤出。
“莺哥。”他低低道。可她已走出老远。
不多久,容浔果然逼官。这一场宫变发生得快速又安静,因他原本就没想过抵抗。就如传闻所言,容浔压抑着怒色将随身佩剑牢牢架在他脖子上,沙哑问他:“我将她好好放在你手中,你为什么将她打碎了?”
而他微微抬头,淡淡地:“即便是碎,紫月她也是碎在孤的怀中。”容浔的剑颤了颤,贴着他颈项划出一道细微血口,他却浑不在意:“这许多年,你做得最令孤满意的事,一件是两年前将紫月送给孤,另一件,就是今日逼宫。”
冷清双眼浮出揶揄之色,“但孤知道,你这一生,最后悔之事,便是将紫月送进了孤的王宫。”
容浔看着他,良久,整个人都像是颓败下来,半晌,苦涩道:“她走时,是什么样,可受过什么苦?”
他淡淡回他:“即便痛苦,她这一生,又有什么是忍不得的。”
此后,容垣禅位,容浔即位。禅位后容垣避往东山行宫修养,正是五月,樱花凋零。一切都被写入史书,属于郑景侯的时代就这样过去。徒留给世人两页薄纸。
次年,樱花开遍整个东山时,百里越口中的最后一日终于来临,我能知道,是因随着手指起伏,琴弦上的血正滴答滴答往下掉,说明奏出的这场幕景已行将结束。
眼前是冒着腾腾热气的碧色温泉,温泉后种了大片樱林。冬惑草似乎没有如何折磨容垣,至少他看上去气色不错,只是身形消瘦。但我很快就否定这种想法,这是最后一日,他面上那些不寻常的神采,想来是回光返照。
落日余光在天边扯出一块金红的绸子,笼得温泉后的樱林璀璨如同赤雪。他淡淡吩咐身后的小童子:“今日好多了,去拿两本书,我想泡会儿温泉。”
小童子哒哒朝书房跑。他合衣迈进池水,靠着池壁时,从浸湿的衣袖里取出一枚小巧的骨骰。莺哥送给他的那枚骨骰,原以为被捏碎了,化在那座荒凉街市的夜风里,在这个傍晚,却静静躺在他手中。
他认真地看着它,漆黑眼眸似汤汤春水,缱绻温柔,良久,将它紧紧握住,闭上眼睛笑了笑。近旁不知什么鸟兀地哀叫一声,温泉后的樱林里猛地撩起山火,火势如猛虎急速蔓延,顷刻漫天,林木噼啪作响,红色的樱花在火中翩翩起舞,如一只只涅榘的红蝶。火光映得容垣的脸别样俊美,可滔滔热浪里,他的眼睛却没有再睁开。
莺哥扑过去时,容垣的身体正沿着池壁一点一点滑入水中,她浑身都在发抖,要抱住他不让他掉下去,却忘了这山、这火、这樱花、这池水,包括容垣,皆是我拿七弦琴奏出的虚幻幕景。
身后火势汹涌猛烈,仿佛要将半山红樱燃成劫灰。她双手一遍遍穿过他的身体,再如何轻柔的动作,却连一个拥抱都已是不能,可还是不肯放弃,一遍又一遍地伸手去抱他,徒劳无功地眼见着他一点一点滑入池水。
如墨的眉、紧闭的眼、高挺的鼻梁、薄凉的唇,渐渐都隐在水下,池水归于静谧,只剩漫天山火,而她静静看着眼前平静的池水,半晌,颤抖着肩膀,像一头孤寂的小兽,痛苦地哭出声来。
幕景凭空消逝,容垣他确实死了。
这就是故事的全部,莺哥多多少少猜到,却一直不愿相信。
回头看这一段风月,似一场凋零繁花,容垣的一生太短,执著地用自己的方式来保护她,便是他口中的君王之爱。
在这样的乱世里,看够了庸臣昏主,东陆大地上有多少王宫,王宫里埋葬多少红颜女子的青春枯骨,却让我看到这样一段情,从黑暗的宫室里长出来,像茫茫夜色里开出唯一一朵花,纵然被命运的铁蹄狠狠践踏,也顽强地长出自己的根芽。
莺哥在幕景消逝时便昏了过去,慕言将她扶到一旁矮榻上,转身居高临下看着我。
弦上滴落的血珠将枫木琴染得通红,我翻过手来看自己的手指,才发现指尖沾了斑斑血迹。就像那一日从城墙跳下,感觉生命一寸一寸流逝,想要站起来,却没有力气。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没有鲛珠给予的寿命,这只是一具残败的尸体。
慕言的声音在头项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这一大摊血,怎么弄的?”
这么仰着头看他有点吃力,我动动唇,示意他蹲下来。
他跪坐下来与我平视,手指沽了点儿琴上的血渍,放在鼻端闻了闻,脸色顿时难看到极点:“是你的,还是莺哥的?”
我摇摇头,认真道:“是鸡血。”看他没有反应,补充道:“启动这个仪式需要祭天,所以,我们杀了一只鸡。”
他眉心皱起来:“别胡闹,说实话。还是你希望我把你们两个一起送去大夫那里?”
我挣扎道:“真的是鸡啊……”
他瞪着我:“你们家养的鸡,血会是跟人血一个味道?”
我严肃道:“因为,这是一只不同寻常的鸡……”话没说完,被他一把夺过手腕,袖子捞起来,手臂上包得严严实实的纱布暴露在天光之下,我抬头镇定看他:“其实,这就是所谓的部位减肥法了,把这个纱布紧紧缠在想瘦的地方,通过刺激穴位……”他打断我的话:“你再胡扯试试看。”
我低头嗫嚅:“因为看你好像有点担心,想说你其实不用担心,这没什么,我血很多,而且伤口也不疼,我不想去大夫哪里,我自己就包扎得很好。”
他抚着额头看我半晌,叹了口气:“你真是,气得我头疼。”
身体已经能移动,我调整了一下坐姿,小声反驳:“哪里有那么容易就头疼,说得好像从来没生过气一样。”
他皮笑肉不笑;“我确实从来没生过气,只是偶尔动怒,让我动怒的人基本都没得到好下场,你是不是也想惹我动怒看看?”
我小心地看他一眼,伸出两只手放到他额头两侧,他愣道:“干什么?”
“不要气了,生气多容易老啊,来,我给你按一下,还疼不?”
“……”
不知莺哥此后何去何从,但无论她做什么样的选择,已不是我们所能左右。想到她来找我时眼中毫无光彩的颓然和那些决绝的话,己、中就有些发沉。恰在此时,一只小小的灰鸽子扑进刚推开的木窗棂,直撞进我手心。
这是君师父的传信鸽。我愣了愣。想不到这么快又有生意。
展开素笺一看。忍不住对慕言扬了扬信纸:“你说容浔正遍天下寻找能救活锦雀的名医,果然不错,这次居然找到了我师父。”
他正在收拾血迹斑斑的枫木琴,闻言抬头:“哦?华胥引竟还有这等功用,能生死人肉白骨?”
我踌躇道:“生死人肉白骨倒说不上,只是换换命罢了。”
想想又补充道,“其他的人可救不活,只能救活因选择华胥幻境而在现实中失掉性命的人。前提是,还得有一个同她血脉相连的至亲之人愿意以命换命。”
他若有所思:“所以,你师父来信让你用莺哥姑娘的命去换锦雀姑娘的命?”
我将信笺收好,摇摇头:“师父他压根儿不知道锦雀还有个姐姐活在世上,只是让我去走个过场,说是郑王都找到他跟前来了,实在不好意思推脱。”
说完到处找笔墨:“得给他回个信,明天就要出发去找小黄和君玮了,哪里有时间。锦雀本就一心求死,救活了又怎样,既然强求无益,何必苦苦强求,救活的那个人也未必会感激他什么。”
说到这里正找到矮榻附近,擦过莺哥身体时蓦地被一把握住手。我惊讶垂头:“你醒了?”
她闭着眼睛,没有放开我,半响,道:“君姑娘若是能救舍妹,还请勉力一救。”
我看着她:“你发什么傻?除非用你的命去换她的命,否则根本没可能把她救活。倘若你果真想这样痛快就放弃性命,那不如把这条命给我,我来为你织一个幻境,让你和容垣在幻境中长相厮守。”
她终于睁开眼睛,眸子浓黑,却无半点神采,大约这就是所谓的哀莫大于心死,恍眼看上去倒比我更像个死人。
良久,她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我的话,侧头疑惑地看着我,眼睛里一片空茫:“那又有什么用?都不是真的。”
我才想起来,她这个人一向较真,宁愿明明白白痛苦,也不愿糊里糊涂幸福,这段故事里,活得最清醒的就是她了。
而我无言以对。
她转回头看着房梁,声音毫无起伏:“今年我二十六岁,觉得这一生很好、很长,没什么可留恋了。”顿了顿,又道,“只还有一个愿望,我死后,请让我和我夫君合葬。”
七月,蓼花红,木槿朝荣。
兜兜转转回到郑国。
施术之所定在四方城城东为举行祭礼而建的土台上。我想莺哥大约不愿见到容浔,以秘术一旦施行不能有任何生人打扰为名,将方圆五里清了场,只留慕言在土台下喝茶。
锦雀的棺椁在酉时初刻被抬上祭台。已近一月,寻常应是白骨的躯体却未有半点腐坏,只是脸色有点苍白,可看出容浔确实花了心思。
酉时末,莺哥最后一个到场,纱帽揭开,看到及腰的发,毫无表情的一张脸。我将含了血珠的茶水递给她:“现在还可以反悔的。”她却一口就喝下去。我看了眼空空如也的茶杯,还是想要说服她:“这件事我真是没有把握。”
将几案上竖列的两张瑶琴指给她看:“我得同时弹奏你们两人的华胥调,一个音也不能错,还得催动鲛珠牵引你的精神游丝……”她打断我的话:“若失败了,会否对君姑娘造成什么反噬?”我摇摇头:“那倒不会,就是你多半活不了,你妹妹也救不活。”她瞥了眼棺中的锦雀,目光淡淡的:“这也没什么,君姑娘,开始罢。”
站在土台上,四方城东西南北十二条街道尽收眼底,夕阳掩映下,房屋鳞次栉比,似镀了层金光,偶有几户升起袅袅炊烟,平凡世上也有平凡幸福。
琴音泠泠,土台上骤起狂风,躺在石祭台上的莺哥缓缓闭了双眼,缀在长裙上的紫纱随风飘飞,像一棵瑰丽的树,越长越大,渐渐将她笼起来。再见了,十三月。
我闭上眼,正欲凝神催动鲛珠,破空声来,睁眼时一枚古剑堪堪定上身前七弦琴。弦丝尽断,狂风立止。我怔了怔,抬眼望向前方的石祭台,看到紫衣男子挺得笔直的背影,柳絮纷扬,慢悠悠落下来,似裁剪了鹅毛碎。我抱着断掉的琴几步急走过去。男子正俯身揭开笼在莺哥脸上的轻纱,修长手指颤抖地抚上她的眉,声音却低沉平静:“她是睡着了吗?”
我施了个礼,将紫纱重新盖好,边角都扎严实,又将袖子拉下来一点,好盖住她冰凉的手:“两位夫人只能活一位,陛下想救月夫人,我便为陛下找来尚在人间的紫月夫人以命换命,紫月夫人不死,月夫人不能活。两位夫人到底保哪一位,陛下不妨再想想。”
我等着他回答,却未等到任何回答,因话毕时轻纱微动,莺哥已渐渐醒转,本以为她会再昏迷一些时候,那双杏子般的眼哞却缓缓睁开了。半晌,浓黑的眸子里突然升起千般华彩,她看着面前这个端整的紫衣男子,蓦然扑进他怀中,声音里带着小女孩的天真:“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他愣了一下,抬手将她紧紧搂住,她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他怀中:“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容垣。”他脸色瞬间煞白。
一点一点将她拉离自己的怀抱,他静静看着她:“我是谁?”
她眼角渐渐有些红,眼睛里也漫出一层水雾,目不转晴盯着他的脸,半晌,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头埋进他肩膀,哽咽道:“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相信,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呢?”
容浔的手僵硬地垂在身体两侧,良久,沙哑道:“月娘……”
我淡淡道:“别在意,她这样多半是疯了。换命之术最忌中途打扰,怕正是因此……若陛下仍想救月夫人,紫月夫人她这样,也是无碍的,只是要劳烦陛下再送我一张七弦琴了。”
他却并未搭理我的话,半晌,苍白容色浮出一丝苦笑:“即便是疯了,终归,最后是我得到了她。”
我看着他:“若是她清醒,第一件事怕就是为景侯殉情。”
柳絮漫天,似在祭台上下一场轻软无终的雪,他将她抱在怀中,向石阶走去:“那就让她永远不要清醒。”她的纱帽落在地上,风卷过来,似一只断翼的蝶。
在土台上站了好一会儿,我有点混乱,不知怎样做才算是好,现在好像也不错,大家都求仁得仁。
容垣想要的是莺哥活下去,她活下去了。容浔想要和莺哥在一起,他们在一起了。莺哥想要容垣,在她的意识里,也确实得到了。就像是一场华胥幻境,美好虚妄,各有所得。
走下土台,看到慕言正一派悠闲地煮他的功夫茶,我生气道:“刚才你为什么不拦住容浔啊?”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是我叫他来的,我为什么要拦住他?”
我瞪大眼睛。
他将煮好的茶递给我:“每个人都应该有选择的机会,你说对么,阿拂。”
我不知道对不对,只知道有多少人迷失在这虚妄的华胥幻境,自以为懂得爱的美好,要抓住这美好不容它错过,其实都是软弱。
人最宝贵的是什么?不是爱,是为爱活下去的勇气。可我遇到的这些人,没有一个人懂得。
不几日,我们离开四方城,听说锦雀被厚葬,这一月的良辰吉日,莺哥将同容浔大婚。得知这消息时并没有什么特别感想。而在第九日早上,却听说大婚当夜莺哥失踪,容浔将整个四方城翻过来也没找到。慕言问我:“你觉得她应该是去哪儿了?”
其时我正在给君玮写信,确定他所处的最终方位,争取早日顺利找到他和小黄,听到慕言提问,三心二意回答:“可能是突然清醒,去完成她的最后一个愿望了吧。”
“我死后,请让我和我夫君合葬。”我记得那时她是这么说的,这是她最后一个愿望。
慕言沉默半晌,过来随手帮我磨了会儿墨。
当夜,一向风度翩翩的慕言难得模样颓唐地出现在我房中。夜风吹得窗棂格格作响,我一边伸手关窗户一边惊讶问他:“搞成这样,你去哪儿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紫纱,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在容垣的陵寝中捡到的。”
我顿住给他倒水的手,良久:“莺哥她,是在容垣的墓中?”
他从我手中取过茶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更确切地说,是在容垣的棺椁中。”
我愣了愣,半晌,道:“怪不得他们都找不到她。”
他笑笑:“没有人敢去动景侯的陵寝,他们永远都不会找到她了。”顿了顿,又轻飘飘添了句,“除了我。”
我赞同地点头:“对,除了你。”指着他的袖子,“但你好像受了伤。”
他面不改色将手缩回去:“没有的事。”
我拉过他的手把袖子挽上去给他涂药,发现他僵了一下,抬头瞟他一眼,有点讪讪地:“我有时候是不是,太任性了?”
他撑着额头看我,唇角含笑:“不,这样刚刚好。”
“寻寻觅觅半生,最好的东西却在寻找中遗失,谁会像我傻到这个境地。月娘,我用半生无知,为你谱这一支诀别曲。”
他又听到她的声音,温软的决绝的,Ⅱ向在耳畔:“杀了我,容浔。杀了我,我就自由了。”话尾处一声叹息,像冰棱中跳动的一簇火焰,不动声色灼伤人心。
他捂住胸口,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疼。同样的梦已做了无数次,却还是不能习惯。
有秘术士告诉他逃避噩梦的方法,但他没有用过,这是他知道的唯一再见她的方式。在以为她死去的那三年,他一次也没有梦到过她,而今她带着嫁衣失踪三月,在他坚信她还活在这世上的时日,她却夜夜入梦。
他其实已想到那个可能,只是拒绝去相信。若她果真已不在人世,她的魂魄夜夜归来,就算是要折磨他,也是应让他看到她的模样,而不是只给他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
每一个关于她的梦境,都不曾真正看到她的身影,那是他用来说服自己她还活着的唯一理由。说服自己相信这些不祥的梦只是太想她,而不是真正有什么不祥之事已经发生。
可今夜,却不同。
令人窒息的梦境中,他听到那个声音,本以为会像从前无数个夜晚,就那样被胸口的疼痛生生熬醒,但这一次不知为何,却并未醒来。
他看着自己的手,一条长长的刀痕,掌管命运的掌纹被拦腰斩断,姻缘线显出模糊的深痕。
一朵戒面花不知从何处飘来,落在他手心,云雾后谁唱起一支歌谣:“山上雪皑皑,云间月皎洁,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他愕然抬头,看到雪白的戒面花从天而降,摇曳不休,似落在野地的一场荒雨。而坠落的花雨中,那个紫色的身影正缓步行来,臂弯处搭了条曳地的朱色罗纱,细长的眉,浓黑的眸子,绯红的唇。地上的戒面花自远方的远方,一朵朵变得朱砂般艳丽,转眼她就来到身边。
他知道这是梦境,却忍不住伸手想要握住她,可她像没有看到,他的手穿过她身体,他惊愕地回头,她的背影已那么脚下的戒面花像是铺就一条红毯,雾色浓重的远处,她走过的地方,悬在半空的宫灯一盏一盏点亮。他终于看到行道的尽头,昭宁殿三个鎏金大字在宫灯的暗色中发出一点幽幽的光,殿前两株樱树繁花满枝,开出火一般浓烈的色彩,朱色的大门徐徐开启,显出院中高挂的大红灯笼,和无处不在的大红喜字。
他想起来这一夜,应是她嫁给容垣。那时她的重要,他并不明白,拱手将她送到另一个男人怀中,那些类似疼痛的情绪,他以为只是不习惯。
对莺哥的情感太难描述,她是他亲手打造的一把刀,是最亲近的人。再没有谁像她那样,一切都是他所教导,一步一步,按照他的意愿长成他所期望的模样。
看着她褪去女子的青涩与天真,一日日变成冷血无情的杀手,有时他会怀念她从前单纯胆小的模样,但若是非要二者选一,他宁愿看到她是容家最好的一把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她的情意他不是不明白,可他不能爱上她,枕边人可以有很多,但是容家最好的刀只有一把,这锻造来得这样不易,他不能随意将她毁掉。
他已经开始打算,下一次,若下一次她扑进他怀抱,他一定将她推开。他从未想过自己是那样意志不坚的人,当她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那甜蜜又清冷的月下香令他无从抗拒,总想着下一次,下一次一定……
锦雀就是在那样的时刻出现。和她一模一样的容貌,笑起来天真无害,就像十六岁前尚未成为杀手的她,瞪人的样子尤其地像。
第一眼见到锦雀,比起惊讶来他竟是为长久挣扎的情绪松了一口气。有些人可以爱上,有些人不能爱上,他看着紫阳花丛中皱着眉头的锦雀,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安全的,可以爱上的女子。那时他没有想过,他见过那么多所谓天真安全的女子,为什么只有锦雀让他觉得可以爱上。
莺哥不明白,以为他是真的爱上锦雀,连他自己都那样以为。这是一场世间最彻底的移情,对莺哥的所有情感都尽数移植到锦雀身上,然后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眼前这个笑容天真的女孩子,才是自己真心想要珍惜。
但看到莺哥强装的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笑,他却一日比一日烦乱,他总是能准确抓住她眼中一闪即逝的悲色。将一个女人自自己的感情世界尽数剔除,这会有多难?
他从来相信自己有一副硬心肠。他爱的人、要娶的人是锦雀,那是和她全然不同的女子,她的笑太假、性子太倔、心肠太狠、手段太毒辣,强迫自己眼中一日日只看到她那些不好的、不够甜美的地方,这日复一日的心理暗示,让他果然越来越讨厌她执刀的模样。
直至那一日,他亲手将她送进郑宫,送到别的男人手中。他从前那样压抑自己的情感,是因他珍惜她作为一把刀的价值,可时移事易,在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深入局中举步维艰的他已全然忘记,容家最好的一把刀并不是为了送人而生。
他以为自己更加珍惜锦雀,却已不记得最初的最初,他是为了什么而对锦雀青眼相加。
蓦然顿悟的那一日,是同锦雀的大婚前。
那日他前去清池居探望锦雀,却见她摊开的手心中几块白釉的碎瓷。听到他的脚步,她极慢地抬头,那张同莺哥一模一样的脸纸般雪白,眼角却像流过泪的通红。
走近才看到,她握着瓷片的手指已被割出数道口子,他皱眉正要开口,她却惨淡一笑,将一块似杯底的厚瓷放在他面前:“这是姐姐送你的生辰礼物。”话罢急步推门而出。他愣了愣,微微低头,目光投向那隐有碎纹的杯底,是一个不太正常的圆,却能清楚看到正中的刻字。
他的名字和生辰。他不知道伸出的手为何颤抖,触到那刻字的杯底,竟带得瓷片移了好几寸。他的二十四岁生辰,他记得那一日她千里迢迢自赵国赶回来,书房前却看到他怀中抱着她的妹妹,那时她脚边掉下一个黑色的布裹……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那样清楚。
从前不能想也不愿想的那些事,一幕一幕全浮上来,关于她,无论如何否认,他总是记得清楚,清楚到烦乱疼痛,所以他才那样不愿想起她。
可抬眼看这清池居,她从前居住的地方,竹木灯旁的兽腿桌是她置刀之处,书桌前的花梨木宫椅是她读书之处,屏风前的贵妃榻是她休憩之处,到处都是她的影子。
可如今。她已不在了。
他从不曾细想她之于他究竟是什么,那一刻却蓦然惶恐。也许自他捡到她,将她养到十六岁,她便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像他的两只手,当她在他身边时,没有觉得有什么,可一旦意识到她已不在身旁。就像突然被砍掉手臂。
他紧紧握住那片瓷,锋利的缺角刺破他手掌,血迹染上白釉,似特意点上的几朵红梅。像失掉所有力气,他扶着她还在时常坐的花梨木椅背。这里再不会出现她的身影、她带着凉意的好听的笑声,还有哪些停留在他身上的温软眼波。再也没有了。
而今在这荒唐的梦境里,她踏着朱红的戒面花一步一步迈进昭宁殿,吝于给他哪怕一眼。他想开口,想唤住她,甚至追到她,可就像被谁紧紧拽着扼住喉咙,无法动亦无法说话。
古雅的殿门前出现容垣月白常服的身影,他看到她提起裙子飞快向他奔去,朱红的沙罗滑落她手臂,被风吹得飘起来,昏黄的宫灯一盏一盏熄灭,他们紧紧相拥在绯色的红缨之下。大片喜色的红刺痛他眼睛,他紧紧闭住双眼。耳边忽然听到一阵轻声的呼唤:“陛下,陛下?”
他自梦中醒来,殿外是荒寒月色,宦侍点起一盏灯,孤独的烛焰在床帐上投下他的影子。清凉殿中,身下是容垣曾经躺过的龙床,他靠着床帏,抓住脑中一闪即逝的念头,这张龙床,他们是否也曾在其上紧紧相拥,就像他在梦中看到的那样?
熟悉的痛意和怒意袭上心头,这些东西五年来断断续续折磨自己。可一切都是他所促成,千百次的后悔也再换不回一切从头再来,她的决绝他最明白。
已再没有什么理由能够用来自欺,三月前,当他自祭台带走发疯的莺哥,那个戴着面具的小姑娘告诉他,若是她清醒,要做的第一件事怕就是为景侯殉情。手撑住额头,他轻轻笑了一声:“月娘,你果然已经不在了吧。”锦缎的被面散开一片湿意。
四更时分,有琴音自清凉殿缓缓响起。次日,平侯将寝居移出清凉殿,一把大锁将王殿封存。平侯在世的日子,这历代为郑王所居的王殿再也不曾开启。传说是平侯为一位故人留下的居所,若她的魂魄夜里归来,不至于找不到地方栖居。
华胥引
华胥一引,乱世成殇。琴弦震响于九州列国之上,无声惊动。
这是一个发生在乱世的故事。
城破之日,卫国公主叶蓁以身殉国,依靠鲛珠死而复生。
当她弹起华胥调,便生死人肉白骨,探入梦境与回忆。
幻术构成的曲谱里,尽是人世的辛酸与苦涩。而她与亡她国家的陈国世子一次一次于幻境中相遇,身份两重,缘也两重。
清平华胥调,能不能让每个人追回旧目的恿念,不再悲伤?我不能像一位公主那样长大,却像一位公主那样死去。
――叶蓁
一直没有收到君玮回信,令人担忧。慕言认为有小黄保护,没什么好担心的,看他这么乐观,我也不好意思提醒他,小黄早被典当进动物园了至今不晓得赎回来没有。以我对君玮的了解,这件事是不能抱什么希望的,尔后想到世间好男风的兄弟何其多,又想到君玮这个少年何其多姿而婀娜,心情就有点复杂,看来君家十有八九是要断后了。
年前他还信誓旦旦说如果没人娶我他就娶我,命运如此安排,真是让人没有话说。但也没有其他办法,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而且我们连他如今在哪里都不晓得,只能顺其自然。
慕言的意思是,既然君玮久久没有回信,便趁着他去晁都顺道将我送回君禹山。他要去中州北部的天子之都一趟,估摸一直打算做的那些事,时机终于来临。
我从来不认为慕言会没事儿陪着我一个小姑娘游山玩水考察各地风俗民情,很早以前就开始等待他说出类似离别的话,终于听到,一边觉得难过一边却松了一口气。
路过寂寂荒山,路过莽莽平野,路过汤汤大河,路过哀岭孤村,我能看到光流逝,就擦着指缝,在每日夕阳西坠之时。掰着指头数日子,计算着同他分别之期,却不能像从前那样任性地一拖再拖预定行程。慕言觉得好笑:“你什么总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
我大着胆子凑过去:“嗯,有东西,来,我给你瞧瞧。”
他配合地低头,目光揶揄,落在我眼睛里:“那你仔细瞧瞧。”我想他是打,但这有什么关系,反正都要分开了,脸皮厚一点也没什么。
我点点头:“那你闭上眼睛。”他果然听话地闭上眼。橄榄炭燃出微蓝的火,窗外阵阵虫鸣,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做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让人制不住地就想伸手去摸摸这近在咫尺的脸,近在咫尺的眼,却不敢。
掌心都沁出汗,手指隔空划过他眉梢眼角,鼓出极大勇气,颤抖地落在他际。这一刹那的触感和温度,我都会记得。终归是不能主动离开他,无论如,都不能,而他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他这张好看的脸,他脸上每一个生动情,这些全部刻在我心底,从此我们分离,但我要将心底的他记一辈子。
他微微偏头,额角紧贴住手指,静静睁开眼:“阿拂?”
我手一颤,赶紧收回来,炭火无征兆地噼啪一声,良久,我将手伸到他面:“看,你额头上有个东西,给你拿下来了。”
他目光落在我空无一物的手掌上:“哪里?”
我假装大吃一惊:“咦?怎么不见了。”他似笑非笑看着我,托腮不语。很时候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让人迷茫,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我知道己在想什么就好。
君玮说喜欢一个人就会变得忧郁,因为患得患失。他说得有道理,待在慕身边我总是息得患失,而我失去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得到可以失去,留下只是那些记忆中美好的他的样子,在心底开出珍贵的、最珍贵的、大朵的花。
燕子不归,紫薇浸月,北方花开,南方花谢。一路急行,来到姜陈边境。
时候发生了一件本以为在故事开头就会发生,想不到久久没有发生,最后搞大家满心以为再也不会发生,它却莫名其妙发生了的事。
一件大事。
我被绑架了。
下山之时,君师父悉心嘱托君玮一路护着我,怕的正是这个。华胥引的玄妙世人知之者少,但也不是没有,只是传得神乎其神,说这个东西生白骨活死人,男人练了如何如何,女人练了如何如何,老人练了如何如何,小孩练了又如何如何……搞得男女老幼都很向往。
一大撮人都向往的往往就是一小搓人要消灭的,正因如此,有关华胥引的真实记载少之又少,虽已有数百年历史,却至今神秘莫测。本来以为,被扼杀到这种程度的秘术,在民间理应传不出什么令人觊觎的声威,君师父初派君玮跟着我时内心还多少有点抗拒,如今看来,君师父不愧是多吃了几十年饭的人。
天色渐渐暗下来,因是被绑架,手脚自然被缚住,但我着实是解绳子的一把好手,很快便脱困而出,看清楚身处一团锦被之中,抬头可见帐上金色流苏,视线之前,则是紧紧闭合的六扇翠屏。
床上屏风开六扇,扇面上绘的却非寻常小山水,皆是一男一女,时而秉烛夜游,时而诗画唱酬,还有两幅男子悠然煮茶闲坐抚琴的,看着很眼熟。心里冒出一个可能性,但随即将它推翻,觉得画画之人的水平不能差到这个地步。
我想,绑架我的人虽趁慕言外出将我虏至此处,但根据前文推论,多半不会知道所谓神乎其神的上古秘术其实是被封印进一颗珠子里,埋入了我的身体,并且,他们一定不知道我是个死人,就算揭开这秘密,想必这些人也不能相信,因以死者之躯修习华胥引,自晁高帝行星瀚大典分封九州以来,我是唯一的一人。
但还没等我更加清楚地分析当下形势,紧闭的屏风就嗒一声被推开了。赶紧将手脚都缩进被子里,抬头往前看,视线尽头处,一盏微灯。
推开屏风的是个侍女,此后撩起纱账立在一旁,与夜色融为一体。比较有存在感的是坐在正对面的姑娘,不是面相问题,主要是扮相问题,宽袍广袖占那么大空间,想无视都不行。而灯火如豆,只能照亮方寸之地,着实不能看清姑娘面容,只是冰冷视线如附骨之蛆。
孤烛渐盛,渐渐显出几案上一只青铜方彝,方彝中盛满碧色的酒。终于看清这个散发出冰冷视线的姑娘的模样,一半隐在明明烛光下,一半掩在梁柱阴邑,气质疏离归疏离,却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嘴里被塞了巾帕,说不出什么话。我做出挣扎模样,姑娘略略抬手朝侍女了个手势,比到一半却兀然放下,自顾自冷笑了一声:“真是糊涂了,解开你十么,今日你只需带着这双耳朵就行了。”
话毕端起几案上满杯的方彝一饮而尽,踉跄几步到纱帐前,别开侍女的搀一手捏住我下巴,扯掉面具后狠狠拾起,我不知做何反应,想她总不至于勾华胥引是藏在这张面具里罢。
半响,她细白手指爬上我额头处蜿蜒的伤痕,哞色冷淡,嗓音透出森寒之“倒是个美人,只是,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别人的东西不能乱碰的道理?”
屋中静极,我仰头盯住她眸子,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气度却不可失。对午久,她唇角漾出一丝冰冷笑意,淡淡地:“装出这么一副凛然模样,自己做事,却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我仍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还想着听这些台词不像是绑架我索要华胥引的,不成是绑错了人?但背却挺得更直,而此时,她的头正好靠过来,青螺髻上玻璃发簪擦过我额角,气息吐在耳畔,凉凉的,极轻:“你喜欢他。趁虚而入康在他身旁,处心积虑曲意逢迎,渴望他对你刮目相看,就像个跳梁小丑,是可笑,你难道不知他心中已有一位相知相许的意中人?”
我呆了一会儿,像是一道光凭空闪过,脑海里轰一声炸开,不能置信。本也在回忆中搜索璧山上行刺慕言的女子,却只能记起一片蔷薇花海,那是四春末。
面前的姑娘偏头看我呆愣模样,修长手指不经意抚过右侧鬓发。我才注意那墨如鸦羽的发鬓间簪了朵绢丝结成的……暗色蔷薇。
若她是秦紫烟,她一定从来没有忘记过慕言。
可她伤了他。
我不知该做出何等表情,也不知此刻是何等心情。只是想着,倘若我能早日找到他,在他遇到她之前就把他从人群里找出来,今日又会是怎样。
可三年,那么多的日日夜夜,我没有找到他,临死也不能见他一面,天意她坐得靠近一些,手指移上额角,微蹙了眉,大约不胜酒力,微醺的面容映在暗淡烛火里,别有一种冷丽之美,像是看着我,又像是看向什么虚无之处,微微抿了唇:“那时候,我还是赵宫里的乐师,在宫宴上遇到他,覆军杀将破城的将军,几次拓地千里,立下赫赫威名,整个赵宫,包括几位公主在内,没有哪个女孩子不仰慕他的。”
她的目光直直落在我脸上,勾起唇角,“可他只带了我一人回国。”顿了顿,好笑地看着我,“你只知他温文尔雅、风度卓然,可见过他耐心周旋,温存缱绻?”
我摇了摇头。她轻笑一声:“我们在一起所经历的那些,不是你所能想到的。”
心绪一层一层缓缓压上来,像压了巨石,却不能做出任何退缩,就像野地里遇到狼,就算再害怕也要抬头瞪住它,先低头的那一个就输了。
这一生父王没有教导我什么有用的东西,除了这种越是心慌意乱越是镇定从容的伪装。我其实想要问问她,既然喜欢他,怎么狠得下心伤害他,而他伤得那么重,又怎么忍心一眼都不来看他。归根结底,是我想不通怎么会有人用伤害来表达爱。
人世间的事,永远是不通的比通的多,感情更是如此,我以为的一切只是靠我的经验,而明显我在这方面涉世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