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旧时光--三周年完美纪念版,套装全三册 (32 page)

BOOK: 你好,旧时光--三周年完美纪念版,套装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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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沈然番外·
喜马拉雅山的猴子

是他们塞给他一个余周周,所有的争吵和不幸福都叫作余周周,然后他们告诉他,你要忘记余周周,你要当她不存在。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周沈然抬起头,身边的余周周好像是在对他讲话,却没有看他,仍然全神贯注地盯着书架,不知道在寻找什么书。

他不明白对方怎么能这么轻描淡写地跟他搭话,就好像他只是她的一个久未谋面的小学同学,还是不怎么熟悉的那种。

但还是不受控制地开口问:“什么故事?”

“关于喜马拉雅山的猴子。”

在家里被妈妈念叨得要崩溃,他不得已,以买考研辅导书的名义出来闲逛,没想到在书店的角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三年不见,对方不再梳着马尾辫,只是一个背影,他就一眼认了出来。

书店里读者寥寥,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头顶艳阳高照,一低头仿佛又变
成了那个瘦小的鼓号队员,穿着硬邦邦的绿色号手服,胸前还有一串丑到极致的白色装饰穗。

那时候,这个女孩子并没有穿鼓号队服,是绿色海洋中唯一一抹亮色。她在洗手池前呆站了很久很久,不知道是不是被施了定身咒。

在大队辅导员指挥下,大家整好队朝着洗手池的方向靠拢,周沈然侧过脸突然看见自己班里面那几个个子高高的男生正混迹在打小鼓的女生群中,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周围一片嬉笑。他们的脸上也显露出一丝嘚瑟,尚显青涩,但总会随着年纪越来越驾轻就熟。

那样旁若无人,在阳光暴晒下,散发着干爽的年轻的气息。

世界上总有一种人,无论他们是六岁还是十六岁,总是站在人群中心。他们不记得身边面目模糊的别人,可是别人翻阅自己的青春时,每一页都有他们。

周沈然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干净自己的青春纪念册。他的纪念册里面好像都是别人在抢镜,人海中,遍寻不到自己。

周沈然三年级时跳了一级,刚到新班级,老师像关照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嘱咐班级的其他同学照顾他——他隐约知道,老师关照的不是他,而是他妈妈。同学们一开始对他的好奇也渐渐消散。周沈然个子小,面目普通,黑瘦黑瘦,站在哪里都不起眼。

他原来的班级里有个泼辣的小姑娘总是爱用话呲儿他,虽然有时候说话有些过分,他会气红了脸大声说:“我给你告老师,我要去告诉我妈……”

大家会哄笑,说他这么大的人了还总把妈妈挂在嘴边。小姑娘笑得格外灿烂,“嘎嘎嘎”的笑声像一只活泼的小鸭子,周沈然听着这样的笑声,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好像也不是那么生气。

即使她总是说:“你老是跟着我干吗,贱不贱啊?”

可是心里还是有点儿甜丝丝的,被关注,总是快乐的。

不过后来,那个女孩子还是被老师狠狠批评了。周沈然不知道自己妈妈是
怎么知道宝贝儿子在学校被欺负被骂的——她总是有途径知道自己的一切。女孩子满脸通红,哭着回班,当着大家的面念检讨书,抽抽噎噎,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周沈然被钉在座位上,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告诉她,他其实没有告老师,也没有告诉他妈妈。

真的没有。

那女孩从此之后一句话也没对他说过。其他人也没有。

周沈然跳级的那一天,他妈妈半蹲下身子为他正领子,领他去新班级。他余光瞥见那个女孩子坐在前排面无表情地看他——他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到妈妈所说的那种“欺负你的人到时候肯定都抬不起头,你能跳级,比他们都聪明都优秀,到时候他们肯定都不好意思看你”——他突然觉得很孤单。

原来这种感觉是孤单。

在四年级的新班级里面,他重新成为了一个影子,甚至连和他一样比别人小一岁的蒋川也都有自己的伙伴圈子,尽管蒋川跟在凌翔茜和林杨背后总像个拖着鼻涕的小跟班,却也让周沈然很羡慕。

他们的家长彼此相熟,有时候会一起吃饭,大人在饭桌上的话题总是很无聊,他们早早下桌,跑出饭店包房,蹲在酒店大堂里四处巡视,观察待宰的甲鱼、鳟鱼、黄鳝、乌鸡。另外三个人凑在一起说得热闹,他想插一句话,思前想后,却总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长须子的鲶鱼好像老爷爷。”

凌翔茜总是喜欢把一种东西比作另一种东西,蒋川在一边点头如捣蒜,林杨则不屑地摇头:“哪儿像啊?”

“凌翔茜说像就像。”蒋川钝钝地说,吸了吸鼻涕。

“凌翔茜是你妈啊?”林杨对着鱼缸抓狂,凌翔茜气红了脸,三个人拌嘴拌得乱七八糟,周沈然正待开口,突然看见蒋川妈妈远远走过来。

“你们几个别出门,别跑远了,好好玩——”说完又看了一眼周沈然,堆出一脸慈爱的笑,说,“别光顾着自己玩,带着沈然,他是弟弟,你们得
照顾他。”

永远是这样。

他宁肯在别人的圈子外冥思苦想逡巡不前,也不愿意被大人轻率地推进去,成为一个异类。你们要照顾他,你们要带着他——他成了被托付的任务,他们讨厌他,脸上却是一副不敢讨厌的表情。

蒋川妈妈的笑容似乎是对着他,又好像穿过了他,笑到了他背后去。

凌翔茜无奈地撇撇嘴,突然说:“周沈然,你觉得鲶鱼像不像老头?”

周沈然措手不及,张口结舌半天,余光瞄了瞄蒋川妈妈的笑容,于是狠狠点点头。

林杨更加不屑地抱着胳膊看他,蒋川则好像气闷于凌翔茜的跟班数量超出了唯一编制,而凌翔茜,胜利完成了“照顾周沈然”的任务,继续蹲在鱼缸前观察鲶鱼,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回答是肯定还是否定。

之后他们三个继续斗嘴,周沈然讪讪地站起身去洗手间。洗手的时候,无意间听到隔壁女厕所门口两个女人的声音。

他妈妈,和林杨妈妈。

周沈然不知道听过多少遍的故事,爸爸妈妈之间的恩恩怨怨,中间还夹着另外一个女人和她的女儿。她妈妈神经质地跟许多人讲述,他总是在一边作陪。

他突然很好奇林杨妈妈是什么表情,以及潜藏在那种表情之下,内心真正的表情。

他从小就从他爸爸身上知道,大人可以同时拥有两套表情,却将谈话进行得顺利无阻。

那对母女自然是可恶的,他知道。虽然已经记不清两三岁时被妈妈抱着第一次见到她们时的情景了,但是总会想起某天在商场明亮的一层大厅,孤零零站在原地看他的小女孩。

那双眼睛让幼小的周沈然恨得牙痒痒——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恨她什么,反正他妈妈生气,他就应该跟着愤怒。

他妈妈说,野种,贱人。

他学着说,野种,贱人。

儿时的一切不问为什么,某几个词不知不觉渗入身体和记忆。即使长大后有疑问,也只需要记住一点——自己家人永远没有错。

错的可以是别人,可以是命运,总之,自己没有错。这样坚信着,人生就没有迷惑可言。

“我听说那孩子在学校是大队委员?杨杨不是大队长吗?”

周沈然听见林杨妈妈有点儿尴尬地呵呵一笑:“大队部那么多孩子,哪能都认识啊,毕竟不是一个班的。”

撒谎。

周沈然仿佛一瞬间用耳朵窥见了林杨妈妈内心真正的表情。

他三年级的时候跳级升入林杨所在的四年一班,曾经指着在操场上跳皮筋的女孩子问:“她叫什么名字?”

林杨正低头颠球,顺着他指示的方向瞄了一眼,足球就飞了出去,沿着围墙边咕噜咕噜滚远了。

他一扭头,不看周沈然:“你问她干吗?”

周沈然想起他妈妈嘱咐过他的话,什么都没说,只是摇摇头:“就是问问。”

林杨跑出去捡球,把他晾在原地。

周沈然一直有些害怕林杨,他总是觉得林杨瞧不起他,不知道为什么。越想表现出色让对方不再那么居高临下地对待自己,却越觉得很无力——林杨什么都好,他找不到任何一个突破口,可以让他妈妈不会再念叨“你看看人家林杨……”

他手足无措,余光所及之处,女孩的马尾辫随着她的跳跃也在脑后一蹦一蹦,像一尾活泼的黑色鲤鱼。

“余周周。”

他回过神,林杨已经抱着球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声音很轻,状似无所谓,
可是伪装得不太好。

不过周沈然无暇关注林杨的反常与别扭,他只当是林杨懒得搭理他。

余周周。

这么多年,周沈然终于知道了这个女孩子的名字。

从他小时候第一次知道这个女孩子的存在,她就只是他心里的一双令人厌恶却格外明亮的眼睛。他仍然记得他上小学的第一天,爸爸妈妈一起开车送他到校门口,妈妈蹲下身子帮他整整领子,嘱咐了几句,突然说起:“见到那个小兔崽子,别搭理她!”

他抬头,窥见爸爸微皱的眉头,只是一瞬,立刻风平浪静。

他甚至没反应过来“那个小兔崽子”是谁,就乖乖点头。走到班级门口,才想起这几天爸妈吵架时反反复复提及的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

他爸妈总是在吵架,因为各种事情,但是最终所有的事情兜兜转转都回到这个女孩子身上。

林杨轻飘飘的一句话,周沈然才知道,他家里面所有在深夜里被摔碎的花瓶发出的清脆响声,还有房门重重关上的沉闷轰响,都叫作余周周。

周沈然的妈妈告诉他余周周和他一个学校,告诉他一定要比余周周成绩好,告诉他要比余周周优秀,把她踩在脚底下,却又嘱咐他,那种女人的孩子,他都不应该正眼瞧她,就当她不存在!

周沈然无暇思考这些话里面有多少矛盾。他是台下的无名影子,她站在台上笑语嫣然。她和林杨一样无懈可击,他要怎么样才能完成妈妈的嘱托?

于是只能在心里腹诽。你看,她这次主持艺术节报幕的时候卡壳了一次;你看她笑得多假,你看她被大队辅导员骂了;甚至,你看,她跳皮筋的时候摔了一跤……

她所有不完美的空洞最终都成了他心里挖的大坑。

周沈然好像无意间就给自己空白的生活找到了一件事情做。他在别人夸奖余周周的时候造谣中伤她,在余周周出糗的时候笑得声音最大,哪怕她根本听
不到。他所有的小快乐都建立在她的痛苦上——至少他认为她应该痛苦。

他希望自己强大极了,林杨对他卑躬屈膝,凌翔茜对他没话找话,蒋川大声说“周沈然说是就是”,而余周周则窝在角落低声哭泣。

心里有个秘密蠢蠢欲动,他希望全世界和自己一起骂她“贱人”——只是那件事情涉及到自己家和自己的爸爸,妈妈千叮咛万嘱咐过“你不能说出去,你不能说出去。”

就在那一天,穿着鲜绿色鼓号队服的小个子周沈然站在明亮的阳光下,突然觉得神明附体。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是无论如何,他要让那些与女生谈笑风生的男孩子们看看。

他的青春纪念册,总得有一页,自己站在最前列。

他鬼使神差地拔腿狂奔,朝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背影冲了过去。

大家都不解地看他。

他作势狠狠地打了她屁股一下——其实手根本没有碰到。听到周围的哄笑声,周沈然咧嘴笑起来,转身跑回鼓号队的阵营,一边跑一边回头观察余周周的反应。

心里倏忽间就溢满了成就感,太阳是最明亮的聚光灯,他站在台上,站在大家的目光中,听着那几个高个子男生的口哨声。

女孩子终于转过身,明亮的眼睛看向周沈然迅速逃跑的背影,一脸刚睡醒的迷茫。

她根本不认识他。

周沈然不知怎么心头一慌,脚步一顿,身体惯性前倾,喉咙处被衣领狠狠地勒住,一瞬间呛出了眼泪,弯下腰不停地咳嗽。

他低着头,模糊的视线中只看到白色的裤子。

“你找死啊?”

聚光灯太短暂。黑暗过后,主角上场,周沈然惊觉,他只是序曲中的报幕员。

记忆和回忆是不同的。

记忆赤裸裸地躲在灌木丛中,羞于见人,你总要舍得划破皮肉披荆斩棘,才能窥见它瑟瑟发抖的样子。

回忆却是女孩子的芭比娃娃,随意变装,任人打扮,全凭喜好。

周沈然的记忆在某一刻隐匿起来,他回过头去只能看见回忆披着华丽的长袍给他讲述当时他是怎样一拳挥在林杨的脸上,赢得身边人的掌声和叫好,轻易掀起一场绿色的海啸。

然而他知道,不是这样的。后来他是怎样随着人群灰溜溜地散去,又是怎样回过头怔怔地偷看余周周挂着笑容和挺拔如树苗的林杨在远处旁若无人地交谈——这些画面打散了泡在脑海中,所有色彩模模糊糊混成了一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尽管周沈然既不是君子,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仇恨来自哪里。

后来终于把那一拳挥了出去,朝着林杨。可是周沈然在回忆中努力描摹,也丝毫体会不到一丝虎虎生风、气势凌厉,和电视上一点儿都不一样,和幻想中也差了十万八千里。

幽暗的楼道,终于被他居高临下俯视的余周周,眼睛不再是亮亮的,也不再充满让人厌恶的活力生机。

“你妈嫁不出去啦!”他大声说,快乐地,很快乐地。

“你是谁?”她问,很无助,很慌张。

一切都完美地仿照他在心里描摹的剧本在进行。周沈然不知道梦想怎么这样毫无预兆地就照进了现实,他还没有来得及同时回味看到她因为做不出鸡兔同笼的简单问题而被挂在黑板前面的窘态,就被林杨扯起了领子。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先喊出了一句:“你敢动我一下,我,我就告诉我妈去,你妈跟我妈保证了你不可以再欺负我……”

可是没有人知道,周沈然同样对自己保证过,他以后再也不要说出“我去告老师”或者“我去告诉我妈”一类的话,他再也不要身边的同学远离他,孤
立他——哪怕他们原本也不过是在欺负他、逗他玩。

然而,每当关键时刻,他就又无力地回到了软弱阴毒的幼儿时期,缩在角落,狰狞地大叫:“我让我妈收拾你们,我让我妈收拾你们!”

也许他永远都长不大,只能站在神经质地絮叨往事的母亲的羽翼之下,嗷嗷待哺。

所以在办公室里,余周周面无表情地挡在林杨面前对他鞠躬说对不起的时候,他像是看到了三年级转学的那天,坐在第一排冷眼旁观的女生。

她们都瞧不起他。

尽管他讨厌她们,他才不在乎,他才不稀罕——可是终于,她们都瞧不起他了。

也许她们都是对的。周沈然偶尔剥下自己面子上那层虚张声势的自信,会窥探到自己真正的实力。他会做奥数题,那是因为妈妈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强迫他上全市最好的奥数班,很多类型题背都背得下来了。他会一点儿钢琴,会一点儿小提琴,会一点儿武术操,会一点儿英语——一切都是妈妈的远大计划和那口绝对不提却又不能不争的闲气儿——他都知道。

可是他不聪明,不帅气,不高。那些在酒会饭局上的叔叔阿姨总会堆着假笑摸着他的脑袋说些昧着良心的溢美之词,许多同样不成器的官家小娃娃会趾高气昂地信以为真,周沈然却很早就开始懂得,那是假的。

都是假的。

然而真正让她们瞧不起他的,并不是他不高不帅不聪明不牛×闪闪金光灿烂,而是他明知真相,却仍然撑起一张牛皮,千疮百孔,死不承认。

周沈然的小聪明和他妈妈笨鸟先飞的准备就这样逐渐在初中后期被磨灭。他的妈妈开始抱怨和责骂他,全然不是当初舍不得碰宝贝儿子一根手指头的样子。他知道,自己妈妈那些眼泪和咆哮,有一半是冲着那个常常不回家的爸爸去的。大人之间的感情总是掺杂着太多复杂的因素——又或者说,他们
有感情吗?

没有感情,还有面子。

两个人的晚餐。在亲戚朋友面前做足了姿态的妈妈和周沈然终于能够有机会卸下面具,露出最真实的一面,相互指责和伤害,只不过一个选择咆哮,一个选择沉默。

然而即使如此,周沈然也很开心。

非常开心。

因为再也没有余周周。

妈妈间或提起,频率也比以前少了很多。这个眼睛明亮的女孩子已经不见了,她已经消失在了独木桥下的湍急河流中,和无数个淹没在普通中学中的无缘重点高中和名牌大学的淘汰者一样,面目模糊,没有权利和他这个师大附中的学生竞争。

他赢了。

莫名其妙地就赢了。

初二那年冬天,刚刚在公开课比赛中成功扮演了无名群众的周沈然蹦蹦跳跳地跑到后台去等待换装的林杨和凌翔茜。无论如何,这么多年同班的缘分也让他成为了粘贴在三人组后面的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林杨不耐烦地抢先离开,凌翔茜还在窗帘布后面大叫“等等我”,蒋川吸着鼻子站在布帘外面慢吞吞地安抚她,而周沈然,在这个阴沉的平常的早上,只是微微有些困倦。

没有想到就这样在回去的路上撞见了和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小表姐。周沈然甚至都记不清她的名字,那两个声调不同的叠字让他迷惑。本来就不熟悉,关系也不亲密,甚至有些隔膜嫌隙,自然会在看到那个又不漂亮又不特别的表姐时,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傲慢。

偏偏对方是格外敏感和自尊的人。

当他冒出一句“你怎么在这儿,你们那个破学校也能参加这种比赛”的疑问时,身边的凌翔茜惊讶地望向他,而不知道为什么和自己那个表姐以及一个
陌生男生站在一起的林杨也在一瞬间皱起了好看的眉毛。

周沈然一直不明白。他从来不想要变成一个讨厌的刺儿头,然而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他有机会从无人注意的角落跳出来,总是用这样阴湿的攻击作为开场白。

他是故意的。可又真的不是故意的。

对方果然一激便满面通红,大声回敬:“少在那儿滥竽充数了,你学校好又怎样,跟你有关系吗?你自己有什么本事,会做什么?不过就是坐在桌子前面的活体道具,高兴什么?”

句句戳中周沈然的痛处,他声音虚弱地大叫:“你连做道具的资格都没有!”

然后他听到沈屾冷笑着,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你懂什么,你会什么,你自己能做到什么?不过就是家里给你铺好了捷径,比别人平坦很多而已,你真以为是你自己跑得快?”

周沈然只是觉得气血上涌,正在他张口的瞬间,一直阴着脸的林杨忽然吼了一句:“好了你闭嘴!和女生吵有什么本事,赶紧给我回班里坐着去!”

他原本是想反抗的。

然而却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咬住了嘴唇,没有说下去。

没有说下去。

否则下一句话,很有可能又是那句出自本能的:“你敢吼我,我去告诉我妈妈。”

周沈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和耻辱。

他抬起眼,注意到在场的唯一一个陌生男生,在一边扶着因为气愤而微微颤抖的沈屾,用一种迷茫而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周沈然狠狠地瞪回去,却收到了对方更为迷惑和怜悯的眼神。

他从来没有接受过如此赤裸裸的怜悯。

然而当余周周和那个陌生男孩一同站到讲台上笑容满面地开始做实验时,
周沈然却感到了突如其来的晕眩。

无异于见到死者复生。

她变得更光彩照人,更大方自然,更加自信,也更加快乐。

他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听着,听着而已。

甚至当她们的实验被别人的问题难住,尴尬地挂在那里,他也忘记了像小时候一样去大声笑她。

因为下一秒钟,林杨就和当年在鼓号队的绿色海洋前一样,从容地站出来,帮她化解了所有危机,默契十足,天衣无缝。

他还是坐在台下,屁股下的观众席仿佛已经和他融为一体,再也无法站起来。

周沈然的妈妈看到了报纸上全市初升高统考前十名中有余周周而大发雷霆,他一言不发,只是看到在饭桌上沉默地喝汤的爸爸很小心地用眼角轻轻瞥了一下版面。

那个夏天过得极为纷乱。

因为余周周的出色成绩而感到痛苦的时候,他突然得知对方的妈妈和继父同时车祸死亡的消息。周沈然妈妈伪装在“死者为大,我也就不提报应这种事情了”之下的窃喜,最终导致了周沈然父亲掀翻桌子扔下一句震耳欲聋的“给你自己和儿子积点儿阴德”转身摔门而出。

他蜷缩在小屋的床上,听到妈妈追在后面哭喊:“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和儿子了?少他妈在这儿假慈悲!”然后用被单蒙住脑袋,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从来不需要担心什么。

考得很差?没关系,他照样可以进振华。

余周周和沈屾她们需要万分努力才能得到的名额,对他来说从来不是什么问题。

虽然兜兜转转那个眼睛明亮的小女巫又出现在了他的世界里,开水间、课间操、升旗仪式、中午的食堂、优秀作文展、学年红榜……他总是能看见她,无处不在,独自一个人,或者,和林杨。

他仍然无法控制地追随着她丁点儿的一言一语和蛛丝马迹。

可是没关系,他知道,她已经没有了巫术。

儿时他把她和她妈妈当作邪恶的蛇精与格格巫,降妖除魔之后,他家自会恢复一片笑语欢歌。

渐渐长大的周沈然终于艰难地承认,魑魅魍魉,不过是他妈妈自己布下的心魔。

是的,那个勾引爸爸的贱女人,终于消失了。

然而,他知道,其实她从来就不曾出现过。

周沈然从纷杂的回忆中抽身。转眼这么多年,他已经开始考研了。

“你来……你来买什么?”他实在不善于寒暄,自己父亲的气质和谈吐竟然一成都没有熏陶到。

“只是回家过年,待着无聊出来转转而已。”余周周浅笑,伸了个懒腰就坐在了书架旁的窗台上,“你来买什么?”

“随便看看。”说完低头看见自己怀里抱着的考研真题集,他有些难堪。

“嗯……还好吗?毕业有什么打算?”

他刚想要撒谎,突然闭上嘴巴,尴尬地指了指怀里的书。

余周周善解人意地笑起来,眉眼弯弯,俨然是小时候的清秀模样。

“家里果然很冷,我都有点受不了了。你……你爸爸妈妈身体怎么样,还好吗?”她一歪头,说得无比自然。

周沈然有些失神。

窗外是北方萧索的街景,光秃秃一片,只能听见凛冽的风声。

他们竟然在这顺畅而又若无其事地谈天气,互相问候不咸不淡的近况。

周沈然自嘲地笑了:“他们……都还好。”

妈妈又在家里闹了起来。

因为她怀疑爸爸在外面有女人。

她一腔热血献给了两个男人。一个不回家,一个不成器。

高考前夕的夏夜,他独自坐在自家小区的长椅上发呆。第一次抽烟,从爸爸的柜子里偷的软中华,配上超市里买的一元钱的塑料打火机,按了好几次才点着火。

他只是枯坐着,大脑空白。黑色凌志悄无声息滑行到他身边,车窗落下来,爸爸探头对他说:“外面蚊子多,进来坐。”

他慌忙扔掉烟头,想要辩解几句。父亲的脸隐没在阴影中,他动了动唇,还是闭上嘴打开车门。

周沈然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最后一次和父亲单独在一起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自己好像和母亲一起已经被父亲打包处理了,所以总是听到父亲对母亲说:“你就作吧,好好的孩子,都被你带坏了。”

“哟哟,想你那个野种就接回来啊!”

想你那个野种就接回来啊。

周沈然的年少时光就活在母亲这句狠话的阴影之下。他分不清真假,总是觉得,有一天,会有一个眼睛明亮的比他优秀比他漂亮的小女巫潜入他家大门,悄悄带走他的父亲。

他活得像个疲惫的影子,唯一露出利齿,总是一口口咬向她的痛处。

主动防御。

他相信他没有错。至少曾经是这样相信。

直到那个女孩子在毕业典礼上微笑着背过手去,像对他施展魔法一样,轻轻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抢爸爸。”

她说:“周沈然,原来一直是你活在我的阴影里。”

周沈然所坐的副驾驶位子上摆着一排饮料,他先拿起来再坐进去,凑到灯光下看了一眼。

“喜乐”。

面对自己询问的目光,父亲只是笑了笑:“你要是喜欢,就喝了吧,我也不知道这东西好不好喝。也难说,你看你都是这么大的孩子了。”

他沉默,轻轻摩挲着廉价的塑料包装。

“然然,爸爸知道很对不起你和你妈妈。我和你妈妈之间的事情,你们小孩子不懂。我工作忙,一直都没空出时间来好好和你谈谈,一直都是你妈妈带着你,她……她也用心良苦,只是必须承认,你也养成了一身的毛病。不过幸好,爸爸知道你本质好,他们其他人身上那些纨绔子弟的毛病,你一个也没有。”

周沈然苦笑。是的,那些官家娃娃花天酒地的习气,他的确一点儿都没有。

如果有的话,是不是生活也不会这么黯淡?

“不过很多东西形成了,还是改不了。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够关心你。”

周沈然迅速地扭过头去看他父亲。

男人棱角分明,那种深沉坚毅的气质,一丝一毫都不该是周沈然的父亲。

还是她比较像。

终究还是她比较像。

“高考别太紧张,能发挥成什么样子就发挥成什么样子。爸爸不是对你期望值低,只是不希望你再和别人比。”

别人。

周沈然攥住拳头,泪水盘旋。

爸爸,在你心里,到底谁是别人?

“然然,爸爸一直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就够了。”

他终究还是没有忍住,痛哭失声。

“周沈然?”

被再次从回忆中唤醒,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爸妈……他们都挺好的。都挺好的。”

这场短暂的相逢似乎可以画上句号了,余周周跳下窗台,似乎正在酝酿着比较好的告别语。

他抓住机会,问出了一直盘旋在脑海中的问题。

“你刚才说的,喜马拉雅山的猴子,是什么?”

余周周讶然,旋即笑起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大脑短路了一样,看到一本书的名字忽然想起来这个故事,和你没有什么关系的。”

“不,讲给我听听吧。”

余周周定神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很简单的一个故事。一个海边的小村庄,来了一位能够点石成金的仙人。村民们对他盛情款待,就是希望仙人能够教会他们点石成金。

“仙人酒足饭饱,非常大方地告诉了他们点石成金的方法,但是最后郑重其事地补充了一句——你们一定要记住,千千万万要记住,想要运用点石成金的魔法,在使用咒语的时候,一定一定不要想起喜马拉雅山的猴子。

“村民们都很奇怪:我们为什么要想起喜马拉雅山的猴子呢?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于是他们很开心地送别了仙人,急不可耐地开始试用点石成金的咒语。

“然而讽刺的是,他们越是不想要想起,偏偏在施咒的时候无一例外地想起了喜马拉雅山的猴子,仿佛长在脑袋里面赶都赶不走。所以直到最后,没有一个人能够成功地点石成金,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穷。

“这套点石成金的咒语代代相传,可笑的是,所有人都没有忘记告诉学徒们,千万不要想起喜马拉雅山的猴子——所以直到现在,村子里的后人都没有任何一个能够点石成金……”

她耸耸肩:“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想起来了,一个小故事而已……周沈然,周沈然,你怎么了?”

余周周愕然看着眼前的大男生,就那样毫无预兆地转过头,红了眼圈,大步地离开她,没入书店的人流中。

余周周永远不会知道,她就是那只一直在周沈然心里的”喜马拉雅山的猴子”。

二十多年,周沈然终于明白,他从最开始的那一刻,就不可能将自己的生
命点石成金。他们告诉他,这世界上有一只喜马拉雅山的猴子,那只猴子将会抢走你的幸福,你无从抵挡——然而你不要害怕一只猴子,那成什么体统,你的生命金光灿烂,只要你用蔑视的姿态遗忘一只喜马拉雅山的猴子,只要忘记她,只要忘记她,就好。

是他们塞给他一个余周周,所有的争吵和不幸福都叫作余周周,然后他们告诉他,你要忘记余周周,你要当她不存在。

那只活蹦乱跳鲜艳明媚的猴子,精彩地闪耀在他的世界里,从未离开,在山顶的雪堆上踩下一串串纷乱的脚印。

然而他以前从来不知道,他就是那千堆雪。

行人们纷纷用惊异的目光看着这个急速穿行哭得一塌糊涂的大男孩。

“没关系。”他哽咽着对自己说。

他终究会忘记她。

总有一天。

沈屾番外·山外青山人外人

沈屾曾经自嘲,她的每一年都和前一年没什么不同。学习,考试,睡觉。日日年年。好像没什么值得记住的,所以也不知道都忘了什么。然而就在那一刻,星星点点的回忆扑面而来,就像一片叶子,盖住了她的全部视线。

沈屾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歪过头,车窗外围成一圈的叽叽喳喳的男生女生们明显有点儿喝高了,当年的副班长徒劳地招呼大家上车,却没有人听他的。

“我说,你。”坐在驾驶位上的男生声音低沉,车里有淡淡的酒气环绕,沈屾突然想起当年看书的时候一直不明白的一个词——微醺。

“什么?”她没有看他,目光直视着风挡玻璃,就像当年紧盯着黑板。

“我问你……”他突然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然后扳过她的下巴,热热的呼吸喷了她一脸。

沈屾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她。

“我问你,你现在,有没有一点儿后悔?哪怕一点点。”

他们都这样问。所有人。

“沈屾,你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

“沈屾,你是所有人中最努力的。”

“沈屾,你是不是从来都不出去玩?”

“沈屾,你是不是做梦都在学习?”

“沈屾……”

沈屾知道他们想说什么。“沈屾,天才是99%的汗水和1%的灵感,你说,你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为什么命运还是让你阴差阳错成了一个庸碌之辈?”

“沈屾,你中考失利,赌气进普高,高中三年拼了老命,最后还是进了本地的大学。沈屾,你不怨恨吗?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开开心心享受青春,玩到够本。沈屾,你后不后悔?”

沈屾,你后不后悔?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她轻声说,没有任何赌气的意味,安然从容。

眼前的男生不复初中时候的嬉皮笑脸和邋邋遢遢,衣着光鲜地开着自己的宝马X5来参加同学聚会。沈屾在所有人身上都看到了时间的神奇法术,只有她自己,好像静止在了岁月中。

她在考研,来之前还在省图书馆自习,所以是女生中唯一一个背着双肩书包的人,依然是素面朝天,梳着十几年不变的低马尾;蓝色滑雪衫,无框眼镜,白色绒线帽,清瘦,没有表情。

酒楼里最大的包间,初中同学来齐了40个,三教九流,散布在社会的各个阶层,热热闹闹地喝了三个小时的酒,她坐在角落,隐没在阴影中。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参加同学会。从毕业到现在,她从来没有出现过。

也许是那个刻薄的姑妈一句“再学下去都学傻了,反正也学不出什么名堂,多结交点儿有用的同学,以后人脉最重要,你还想一辈子待在学校里念到老啊”——她无力反驳。她已经平庸到底了,没有对抗的底气和资本。

尽管她心里从未服输过。

然而却知道,话虽然难听,却有几分在理。她的确应该看看外面的世界,
父母老了,曾经那条改变命运的道路渐渐狭窄到看不到明天,也许,她真的应该停下来,看看别人了。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得到了沈屾轻描淡写的一句“不后悔”,男生把手砸在方向盘上,掏出一包烟,想了想又塞回到口袋里。

“你知道我问的是哪件事儿吗,你就敢说不后悔?”

这次来参加同学聚会的人中,有四个人开了自己的车过来,所以吃完饭之后大家就商量好,女生坐车,男生自己打的,一起开赴最大的KTV去唱歌。沈屾先从饭店走出来,站在门口吹冷风,后面浩浩荡荡一群称兄道弟拉拉扯扯的男生女生,大家都喝得满面红光,只有她孤零零站在旋转门旁。

好像这个北方小城里的一捧捂不热的雪。

“沈屾!”她抬头,有车一族中的某个男生已经打开车门在喊她了,她愣了愣,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还是走了过去。

本来想坐到后排,却被他硬塞到副驾驶的位置上。他也坐上来,关上车门,把霓虹灯下的欢声笑语都隔绝在了外面。

暖风开得很大,她感激地说了声:“谢谢。”

这个男生看起来很陌生,不过她似乎有点儿印象。记忆中,那好像是个很喜欢打架的男生——反正坐在最后一排的那群男生,长得都很像,行为性格都跟量产的一样。

然后他很突兀地问她:“沈屾,你后悔吗?”

沈屾只能尴尬地笑笑:“我记得你。”

换了以前,对这样嚣张的逼问,她可能冷着脸理都不理了。

自己到底还是有一点儿改变了的。

“是吗?”男生的语气有一点儿痞气,“那你说,我是谁?”

沈屾语塞。

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点,男生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力拍着方向盘,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说:“我再告诉你一遍。叶从。一叶障目的叶,人外有人的从。”

两个古怪的成语从眼前这个明显没有太多文化的男生嘴里冒出来,实在是有些装得过分了。

沈屾觉得想笑。然而再不匹配,也不及当年。

当年,他在她面前作自我介绍的时候,可是连“一叶障目”这个词都说不全。

当年。可曾记得当年。

沈屾曾经自嘲,她的每一年都和前一年没什么不同。学习,考试,睡觉。日日年年。好像没什么值得记住的,所以也不知道都忘了什么。

然而就在那一刻,星星点点的回忆扑面而来,就像一片叶子,盖住了她的全部视线。

如果问起沈屾对于“童年”两个字的印象,恐怕是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画面。

她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阴天,闷热。

爸爸的车骑得很快,燕子低飞天将雨,他们却没有带伞。沈屾有些困了,整个身子伏在爸爸的后背上,眼皮越来越沉重。

“屾屾?别睡着了。”

她轻轻应一声,过了几秒钟,上下眼皮再次打架。

“屾屾?别睡着了。”

爸爸半分钟说一次,她应声应得越来越虚弱。她知道爸爸怕她像上次一样因为睡着了把脚伸进了后车轮,绞得皮开肉绽。

“屾屾,别睡了,你看这是哪儿?北江公园。下次儿童节爸爸妈妈就带你来北江公园玩好不好?”

她努力睁开眼,路的左侧,他们正在经过的大门,的确是北江公园。天蓝
色的雕花拱门,左右各一个一人多高的充气卡通大狗,伸着舌头朝她笑。

“好!”她笑,一下子觉得不困了。

后来她爸妈也没怎么抽得出时间陪她去北江公园玩。她第一次迈入北江公园的大门,竟然已经是三年级学校组织的春游了。小时候幻想着和爸爸妈妈一起跟门口的充气大狗合影,然而真的站在门前的时候,发现那里早就换成了一排排蝴蝶兰花盆。

沈屾和同学们一起站在北江公园门口集合,看着阔别已久的大门,突然觉得有点儿委屈,想起那个没有兑现的承诺,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儿算是任性不甘的表情,像个十岁的孩子了。

不过她很懂事,也不曾因此而在爸爸妈妈面前闹过。

长大之后懂得回顾和怜惜自己了,沈屾不禁有些遗憾,她是不是懂事得有些太早了?

然而单纯到复杂的过程是不可逆的。她没有选择。

沈屾记得临近中考的那年夏天在全市最大的图书市场遇见余周周,当时她们两个在寻找同一本冷门的历年中考真题汇编。

那个盗版和小店云集的大杂烩里往往能淘到不少好书,价格又公道。如果说当年沈屾有什么休闲娱乐活动的话,应该就是坐上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去远在城市另一边的图书市场闲逛一个下午。她淹没在杂乱的书海中,暂时忘却了自己给自己设置的层出不穷的目标和望不到尽头的未来。

她比余周周晚到了一步,店主从犄角旮旯翻出已经被压得皱巴巴的试卷集,面对着两个一样高的女孩的灼灼目光,说了价钱就退到一边让她们商量。

沈屾沉默着。她从来都喜欢用沉默的压迫来解决问题。并不是策略,只是她并不会别的方式。

余周周表现了和传闻中一样的八面玲珑,她翻了翻习题册,然后推到她面前,笑眯眯地说:“我买了也是浪费,就是求个心安。还是给你吧,你做了觉得好的话,借我复印一份就成。”

沈屾点点头,掏钱包的时候顿了顿:“你真不要?”

余周周郑重道:“不要……太脏了。还皱巴巴的。”

这才是实话吧?沈屾想笑,不过估计自己的表情还是很冷淡。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翻译,她实在学不会和这个世界沟通,即使她不在乎世界对她的误解。

余周周优越,快乐,有资本,有天分,可以偷懒,可以不按常理出牌,可以嫌弃一本重要习题册太脏。

沈屾不可以。她认准的东西,再脏再不堪,再苦再艰难,都会去得到。她不在乎表皮,只在乎用途。

后来中考失利,她冷笑着坐在空荡荡的窗台,看着余周周在自己面前小心收敛着属于胜利者的喜悦,又不敢展现可能会伤害她自尊的同情,手足无措。

她们都错看了沈屾。她们以为她会不甘会妒忌。

没有人理解她。

其实她从来没有在乎过学年第一。如果能达成目的考上振华,那么即使她一直是学年第十也没有什么所谓。一直孤绝地拼搏努力,霸占着第一的位置绝不松懈,只是因为这样达成目的的把握更大一点。

仅此而已。

然而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问余周周:“你知道你自己最大的优点和缺点是什么吗?”

也许是自己从来没有主动和她交谈过,余周周谨慎地想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

沈屾笑了,说:“可是我知道我的。对我来说,最大的优点和缺点是一样的。”

然而余周周却没有问。她不知道为什么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微笑着说:“你知道,那很好,你比我们都……都……”

她想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中心词。但是沈屾明白。

似乎从出生那一刻起,沈屾要背负的一切已经注定了。究竟是因为她天生如此所以选择承担,还是因为必须承担所以才变成这副样子,这个问题就好像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循环无止境。

如果那天余周周真的问了,她会告诉她三个字:企图心。

沈屾不知道这个词是不是自己发明的。不是目的,不是抱负,不是理想。

只是企图。她最大的优点和最深的缺陷来源于同样的企图心。

余周周是否还记得当自己说出“我必须考上振华”时,她脸上无法掩饰的诧异?

然而那个幸福的女孩永远不会懂得。沈屾的生命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太多的“必须”。

沈屾的父亲是残疾人,儿时发高烧导致右耳失聪,年轻时候做工人,机器故障,又轧碎了右手三根手指。他和沈屾妈妈是同一个工厂的同事,经人介绍结婚,一年后,沈屾出生。

然而事实情况又不仅仅是这样简单。他在八岁的时候随着沈屾奶奶的改嫁到了一个干部家庭,这种现在看来十分平常的事情,放在几十年前,必然是会引起一定范围的风波。上一辈人的曲折辛酸沈屾不得而知,但是别人家在过年的时候和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姨同处一室其乐融融的景象,沈屾从来就没有感受过。

“爷爷”在和沈屾奶奶结婚前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长大后都在省委上班,公务员职务就像家族惯例代代相传,只有她父亲是个专门扶持残疾人的小工厂里面的小工人。

沈屾不靠天不靠地不走后门不服输的个性,也许就是来自父亲。寄人篱下,要有自知之明,要划清界限。他右耳失聪,有很多话听不清楚,可是老街坊邻居都在说什么,想也想得出来。

更何况,他眼睛是亮的,同父异母的所谓兄弟和姐妹的眼色,怎么会看不懂。

爸爸常常对她说,你奶奶年轻时候的选择我没办法说什么,可是我要让别
人知道,我什么都不图他们的。

沈屾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勾肩搭背交换名片的初中同学们被窗上自己呼出的白雾模糊得很不真实。互相利用才是那条正确的路,自己和父亲那样心怀孤勇独自上路,终究是要撞得头破血流的。

“我说,你的车,是你自己的吗?”

叶从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想了想才回答:“朝我爸借了一部分钱,贷款买的。”

沈屾点点头,不作声了。

“怎么着,你果然后悔了啊。”叶从笑起来,终于还是忍不住,打开驾驶位一侧的车窗,低头点了一支烟。

沈屾一脸迷惑地望向他,叶从不禁有些尴尬。

“你果然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啊……”

沈屾并没有好奇地追问,她只是非常认真地澄清了自己的问题:“我只是想知道你这么年轻,到底是怎么开上这么好的车的。我不大懂。”

叶从哑然失笑。

果然还是初中那个沈屾。

沈屾多年待在校园,学的又是电气化,专注于课本卷子之中,的确从来不懂得外面的世界。钱是怎么赚的?合同是怎么签的?几万一平米的房子都是什么样的人在买,靠月薪三千,要积累多少年?

她向来不善于旁敲侧击地套话,刚刚的问题更不是恭维或者羡慕。

对于沈屾来说,这只是一个她琢磨不明白的问题而已。

你的钱,哪儿来的?

不过听到他说是朝父亲借的钱,沈屾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不过是资本主义原始积累。

就像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姑妈能把自己成绩一塌糊涂的儿子花钱弄进振华再弄进省里最好的高校最好的专业。说沈屾心里没有一丝计较,谁都不会信。

可悲的就是,他们都不会相信,从小争第一的沈屾,真的从来不曾计较。

莫羡人有,莫笑己无,有本事就自己去争取。

叶从长长地吐了一个烟圈,似乎是猜到了沈屾在想什么。

“你还想和他们一起去唱歌吗?”他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沈屾摇头:“不想。”

“那你干吗还不走?”

她愣住了,这句话语气不善,问的却是非常实在。

是啊,她干吗还不走。因为无奈地听从了姑妈的建议,应该出来接触接触老同学,放下“虚荣心”,“见识社会”,“知道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她竟然真的就打算一路“见识”到最后了。

连这种事情都十二分认真,有始有终。沈屾不知道是应该佩服自己还是替自己悲哀。

苦笑了一声,她把手搭在车门把手上,说:“你说得对,我不想参加,这就走。”

没想到对方扔下一句凶巴巴的“系安全带”就一脚踩下油门,沈屾被速度狠狠推向椅背,常年伏案让她有轻微的驼背和颈椎疾病,这一下突然挺直,连自己都听到了轻微的“咔吧”的声音。

她回过头,被扔在酒楼门口的同学们过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纷纷跑到马路边张望,一张张脸孔越来越小,最后淹没在夜色中。

“我敢说,他们肯定以为咱俩去开房了。”

还没等沈屾反应过来,他就坏笑起来。

“我这人最讨厌别人编排谣言,既然这样,我们还不如坐实了它,你看怎么样?”

沈屾常年苍白的脸色终于因为叶从的这句浑话而恢复了点儿血色。

气的。

叶从的车越开越远,向着城郊高速的方向。沈屾平静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
丝毫没有因为周边的景色脱离了她平时的活动范围而慌张地询问。

“你倒挺镇定的啊,不怕我欺负你啊?”

沈屾偏头看了看自己这一侧的倒车镜:“你怎么可能对我有好感。”

叶从愣了一下,又大笑起来:“沈屾啊,你这么多年是吃防腐剂长大的啊,怎么可能一点儿都没变呢,连说的话都一个字不差。”

面对沈屾不知道是第几次疑惑的目光,他耸耸肩:“说真的,好感这个词,当年还是从你嘴里第一次听说。学习好的人,词汇量就是大啊……”

车最终停在一片正在兴建的厂房门口。叶从先下车,绕到沈屾一侧抢先一步帮她拉开车门,说:“下来看看。”

“这是……”

“这儿建好了就是我的了。”

“做什么?”

“衣服。”

“你是老板?”

“嗯。”

沈屾绞尽脑汁,觉得似乎还应该问点儿什么。

“你是不是又想问我哪儿来的钱,是不是我爸妈的,我卖的是什么衣服,什么时候开始的,一个公司是怎么设立的,怎么注册,启动资金是多少……嗯?”

沈屾严肃地点头,那副样子再次逗得叶从笑起来。

“初中的时候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可能给第一名讲这些。”

沈屾心里感到有点儿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就像是不停被追问后不后悔一样,让她有种很深的无力感。她并没有妨碍到任何人,她努力学习,勤奋刻苦,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不曾嘲笑过任何人,也不曾迫害或者阻碍任何人,为什么所有人都愿意用“命运弄人”这种理由来到她面前寻找平衡感?

然而天生不认输的劲头又迫使她忍耐,一定要虚心听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这种心理挣扎表现在了脸上,叶从有些歉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正赶上沈屾转过头想要说什么,那只温热的手,不小心就擦过了她的脸颊。

两个人都尴尬得沉默了一会儿,叶从才用有些发涩的声音开了口。

“初中那会儿,我的确挺犯浑的,不好好学习,天天台球室网吧地混,的确非常非常……我爸妈忙,根本来不及管我,零钱盒子就放在桌上,等到他们发现都被我拿空了,就一顿胖揍,教训几句,还没来得及给我时间蹲墙角深刻反省,两个人就又忙得没影儿了。”

“我犯浑到了初三前夕,马上要考高中了。当时家里面其实条件还是不大好,但他们还是认准了读书是正道,我成绩再烂,花多少钱也都要把我塞进至少是区重点一级的学校。”

花钱塞进区重点。

沈屾忽然想起当年自己一意孤行,在志愿表上除了振华什么都没有填,市重点区重点统统是空白。

她去了普高。

父母不曾埋怨过她中考的失利。她自己站出来,在父母努力筹钱想要把她送进某个重点校自费生部的时候,认真地说,自己要去普高。

愿赌服输。总有下一次,她不会永远输。

这一切现在回忆起来,仍然有一点点痛。眼前这个混了整个初中的叶从,竟然也去了区重点。

“我没去。”

叶从似乎总是能读懂沈屾的心事。沈屾不知道是他格外敏锐,还是自己格外好懂。

“能天天和一帮不三不四的人出去游荡瞎混,因为我还是幼稚不懂事,心里也想着既然父母这样说,我自己好歹也能有个学校继续混高中,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爸妈挣钱有多难,或者说我到底是不是读书那块料。”

叶从坦然的态度让沈屾很不耻于自己刚才的小肚鸡肠。

“后来有天我和几个哥们跑到一百那儿新开的台球厅去玩,路过地下通道,看到我妈自己扛着一个大编织袋,比麻袋还大好几圈,汗顺着脸往下淌,拽绳勒得她手上一道道红印子……我才知道,他们从外县上货,人家运到火车站就不管了,这两个人舍不得花钱雇车,就自己扛。”

“那时候才觉得,自己太他妈浑蛋了。”

“后来呢?”

叶从猛地抽了一口烟,然后才缓缓吐出来。苍茫夜幕中,烟雾和白汽袅袅升起,沈屾只觉得心口有一块也像眼前的白色一样,浓得化不开。

“你是不是以为我从此体会到我父母的苦心,发奋读书,成了一个有出息的小伙子?

“沈屾,那是你,不是我。

“我倒还真的努力了一阵儿,也不知道我是真的不是那块料,还是因为努力得太晚了,总之中考还是考得特别差。我爸也没揍我,他知道我也就那样,所以紧锣密鼓地帮我四处托关系送礼,想把我弄进北江区重点。

“当时是我自己站出来,死活也不念了。如果一定要读,要么职高要么中专,肯定不去学物理化学了,我不想再浪费他们的钱。好歹,如果再扛包,我也能出把力是不是?

“这回我爸可真揍我了,往死里打。”

停顿了一下,他又吸了口烟,痞痞地笑:“算了,家长里短的,说那么多没意思,总之后来我赢了,我没念书。我奶奶从老家那边打电话过来骂我爸妈,周围邻居也都说我是啥都考不上的废物……总之,那段时间还挺有意思的。”

沈屾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样的场景有什么意思。

也许是现在站在自己的工厂前面,回头看多么艰难的时光都会觉得有点儿意思的吧。

老子当年也
过的。

叶从不知道为什么不再讲,沈屾和他并肩站在半成品厂房前,一同吞吐着北方寒冬冰冷的空气。那个同样失意的夏天,沈屾和叶从做了不同的选择,然
而背后却有着同样的勇气。这种勇气值得他们引以为傲,并且永远不会因为最终成败而失去光泽。

“我能不能问一句,你究竟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讲这些?”

“因为我……原来我说了这么半天,你他妈还没想起来我是谁啊?”

叶从有些绝望地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很多很多年以前,在班主任热情洋溢地表扬了第一名专业户沈屾之后,小混混儿叶从百无聊赖,窜到她面前,笑嘻嘻地问:“喂,请教一下,咱们考试总分是多少分啊?”

沈屾根本没有抬头看他:“560。”

“那你得了多少分啊?”

“542。”

“我操,大姐你真牛啊,就差8分就满分啦?”

沈屾依旧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纠正他哗众取宠的错误。

叶从索性搬了小板凳坐过来:“我说,大姐,传授一下经验呗,你怎么能坐到椅子上动都不动呢?我爸说这样容易长痔疮,你为了学习连痔疮都不怕,你真他妈是我们的楷模!”

沈屾认真地演算着一道浮力计算题,很久之后终于缓缓转过头。

那时候已经是初二的下学期,她却非常迷茫地看着他。

“你是谁?”

叶从这种男生向来好面子,四处招摇了两年,坐在自己前排的女生竟然压根不认识他。

他立即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叫:“我叫叶从,从,就是……就是两个人的那个从!”

他听到了沈屾的笑声,哧地一声,很轻,像在笑一个文盲。

出于报复,他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喂,大才女,你看你的名字是两个山,我的名字是两个人,你看咱俩是不是挺配?”

他在心里想象出了尖子生的七八种有趣的反应,气急败坏,面红耳赤,欲盖弥彰,或者别的什么?

没想到对方竟然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貌似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

然后平静地问:“哪里般配?”

随着叶从的回忆,沈屾也想起了这一段往事。不由得笑出了声。

“其实后来,我吃瘪了以后,反而常常关注你了。其实自己那时候装成熟,装古惑仔,还是挺幼稚的。我到后来才反应过来,我应该是……”他顿了顿,挠了挠头,“是……喜欢你的。后来我都不知道你考到哪儿去了,觉得你肯定没问题,一定是去振华了,压根没问过你的成绩。其实,估计也是自卑吧,我不愿意问,差距太大。有次跟车去火车站配货,路过振华,我还在附近转了两圈,以为能碰见你呢。”

“真是对不起,我后来才知道。”

“所以这次同学聚会看见你,我觉得你不开心。不过其实我很高兴,这么多年,起起落落,你都没变,还是……就是那种做什么事情都特别较真特别执着的劲头。我特别高兴。”

“你说这么多,就是想鼓励我?”沈屾笑了,她摘下眼镜,轻轻揉了揉眼睛。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沈屾摇头:“我不管。我听了,很开心。”

车缓缓驶回市区。沈屾跳下车的时候,手指滑过冰凉的把手,突然觉得心脏跳得很剧烈。

从小到大,甚至在等待中考分数的时候,都不曾这样。

并不是对叶从怦然心动,并不是害羞。

她自己也说不清,只是突然间转过头,对车里面正要道别的叶从大声说:“我到底还是选择了考研,北京的学校。我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在这方面,我一路倒霉到大。不过这次再失败,我就放弃这条路。

“他们总是问我后不后悔。我一直以为只有你这种现在有出息了的人才有资格很高姿态地说苦难是一种经历,对当年的选择绝不后悔——你辍学,我去普高,你开着车,将会有自己的公司,我还是前途未卜一无所有。可是其实我倾尽全力付出了,我问心无愧,我也不后悔。他们都不信,他们都——叶从,你相信吗?”

车里的男孩像当年的沈屾一样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思考了几秒钟,郑重地说:“我相信。”

还没等沈屾感动地微笑,他再次坏笑,补上一句。

“我不是早就说了嘛,我觉得我们很般配。”

沈屾愣了愣,歪头认真地说:“你得让我认真考虑一下,我到现在还没发现,咱俩到底哪里配。”

叶从又点燃一根烟;”有的是时间,慢慢想。好好复习。”

她要转身离开,突然被叫住。

“书呆子你行不行啊,你还没告诉我你手机号呢!”

那一刻,沈屾背对着他,笑得像个普通的初二女生。

仿若当年,仿若还差8分就圆满的1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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