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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s: 八月长安
余周周坐在林杨家的沙发上,呆呆地看着林杨妈妈在她眼前放下白色的医药箱,拿出医用棉花撕扯成小块儿备用。
“谢谢阿姨。”她轻声说。
“忍着点儿,可能有点儿疼。”棉花浸了酒精,敷在破皮的伤口上的时候,余周周仿佛触电了一样,从头发梢到脚指尖都颤抖了一遍。
“活该!”
换了天蓝色T恤的林杨出现在客厅门口,看到余周周左手手掌和膝盖上涂满了红药水十二分狼狈的样子,依然恶狠狠地瞪着她。
林杨爸爸朝余周周抱歉地笑笑,然后低头严肃地压低了声音说:“杨杨,胡说什么?怎么那么没礼貌?!”
余周周忽然想,如果说这话的是乔哥哥,恐怕早就被大舅一掌拍倒吐血不止了吧?这个叔叔真是温柔,就像……就像陈桉。
总之,和自己周围的所有人都不属于一个世界。
她从进门的那一刻就遵循着妈妈一直以来的教导,绝不四处乱看。可是,她仍然能感觉到林杨家里的“高档”——并不像陈桉家里一样奢华,只是简洁明快而已。但是空气中飘浮着的水果清香和衣物柔顺剂的味道交织在一起,那是一种称得上温馨的味道。
余周周抬头朝温柔儒雅的林杨爸爸微笑了一下,乖巧地说:“是我不好,对不起。”
这句话让站在一旁的林杨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装的,这个家伙肯定是装的!
他动动嘴巴不知道想说点儿什么回敬她,然而一看到余周周略低下头盯着白色木桌上的马克杯微笑的样子,心里忽然像是被一片温柔的羽毛拂过一样。
罢了罢了,这次饶了她。
他并不知道,余周周盯着桌子上画着唐老鸭的马克杯,心里一直在腹诽。
凭什么他家里这么大,凭什么他爸爸这么温柔这么英俊这么优雅,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余周周兀自伤神,那股名叫“温馨”的香气一阵阵侵袭着她强装镇定的神
经,她必须低头盯着马克杯,否则她会哭的。
“所以你才是活该呢,活该被我用饭盒砸。”
余周周心想,姑且算是替天行道。
他们重新坐上林杨家的车,朝着学校的方向开过去。林杨妈妈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叹口气:“这么一折腾,升旗仪式就结束了。”
余周周再次局促地低下头去:“对不起。”
林杨妈妈回过头,笑笑:“没事,腿还疼不疼?”
她摇摇头,眼泪差点儿就掉下来,感情正在喷薄酝酿中,突然被旁边的林杨狠狠扯住了袖子。她侧过脸,看到他恶狠狠的表情,诧异地等待了一会儿,没想到,他只是凶巴巴地说——“我才不想参加什么升旗仪式呢,哼。”
呃?余周周愣愣地看着他。
正在开车的林杨爸爸无声地笑了起来。自己家的宝贝儿子怎么变得这么别扭了?连安慰别人都这么别扭。
林杨妈妈却微皱眉头,有些担忧地叹了口气。
刚刚和林杨的班主任打过招呼了,缺席升旗仪式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毕竟是开学第一天,有些可惜。原本打算把小姑娘送到保健室去之后,就赶紧带着林杨回家换衣服,然而医务室的老师还没有上班。自己家的小祖宗叫嚷着,要把这个“无家可归”的小姑娘也带回去顺便上药——她不是没犹豫,这个余周周的家长不在身边,他们贸然将孩子带走,毕竟是不妥的。
小姑娘余周周看起来也是很敏感懂事的孩子,发现他们的顾虑,就说自己的伤口没关系,不用急着上药,一再道歉,又劝他们赶紧带着林杨回家换衣服。
结果没想到,自家儿子突然大声地冒出一句:“你又想跑?没门,你把我衣服弄脏了,你得对我负责,跟我回家!”
林杨妈妈想到这里,不由得再次回头打量起后座上正在被自己儿子骚扰的小姑娘,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
“对了,你是哪个班的?”林杨瞪着圆圆的眼睛,带着一脸期待的表情问。
余周周哑然,如果说自己忘记了,肯定会被这个家伙笑话吧?于是她摆出不耐烦的表情说:“不告诉你。”
林杨笑得有些阴险:“哈,你忘了,我知道。”
余周周攥紧了小拳头,抬眼看了看坐在前排的林杨父母,心想,我忍,我忍,君子报仇,好几年都不晚。
“我是一班的,你也是一班的吧?”
“不是。”
“瞎说,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哪个班的。”
“我虽然……我虽然不知道,但是我记得不是一班也不是二班。”
林杨咬着嘴唇,好像被人拔了电源线一样,安分地坐好不再说话。
林杨的家距离学校其实很近,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到了学校后门。升旗仪式还没有结束,国旗升上去了,但是学生和老师还都在后操场上站着聆听德育主任的讲话,之后值周生还要宣布新的卫生纪律评比标准……
教导主任远远地看见了他们,笑着迎了过来。余周周安然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寒暄。林杨妈妈一把将林杨推到主任面前,几个人边说边笑,貌似主任在担保一定照顾好林杨。
他们都笑得很假很僵硬,余周周歪着脑袋想。
记得妈妈说,笑容这个东西永远是展示给对自己有用的人看的。所以,看主任笑得那么卖力,可见林杨的爸爸妈妈一定是很有用的人吧?
而对林杨来说,主任显然不是一个很有用的人——因为林杨连笑都不笑,甚至有点儿不耐烦。主任回头喊了一声:“小张,来来来,这是你们班的新学生。”
于是另一张微笑的假面具迎风飘了过来。
林杨却在这时候指着余周周仰头对主任说:“老师,她是哪个班的?
”主任好像这时候才看到余周周,愣了一下,问:“孩子你叫什么?”
“余周周。”
主任长出一口气,又转过身:“小于,你们班丢了的那个学生在这儿呢!”
余周周大窘,讷讷地看着一个穿着深灰色正装的年轻女人朝自己走过来。她朝主任点点头,却并没有像余周周想象的一样牵起自己的手或者蹲下身子问一句“小朋友你怎么受伤了啊”……这个于老师什么都没有问,也不笑,只是声音平平地说了一句:“跟我走吧。”
余周周正要跟上去,眼角余光突然看到林杨惊慌的脸。那些大人还在其乐融融地笑着,被围在中间的主角却扭着头执拗地看着她。余周周忽然感觉到心底很柔软。所有人都拿她当空气,只有他好像眼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
她仰头,用最乖巧甜美的声音问:“于老师,我是哪个班级的?对不起,我忘记了。”
于老师冷冰冰的脸上渗出了一丝笑意,低头看了她一眼:“七班。”
一年级一共七个班,他在头,她在尾。
余周周立刻转过头,看到林杨一副要从大人环绕中突围的架势,一脸“妖怪哪里逃”的急躁。她不由得笑起来,大声说:“我是七班的!”
大人们被她清凌凌的喊声吓了一跳,都不再交谈,略带诧异地齐刷刷看向她。
余周周脸腾地红了,扭过头追上于老师的步伐落荒而逃。
只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带着喜悦却仍然别别扭扭的喊叫:“哈,我知道了,看你这回往哪儿跑!”
余周周那时候对于林杨的嚣张很是不屑。也许因为她彼时并不明白,命中注定的人,的确是无处可逃的。
一个老师走过来,在主任和班主任小张老师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她们两个就朝林杨父母笑笑说:“稍等,张老师班里有点儿事,我去接个电话马上回来。”
老师一走开,林杨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林杨爸爸把手放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笑着问:“就那么不耐烦?到了学校可就和家里还有幼儿园的时候不一样了,你得规规矩矩的,好好听话!”
林杨点点头,突然听到背后又尖又肉麻的喊声:“呀,爱兰,我就说今天
肯定能碰见你们嘛。”
林杨在心里哀号一声,迎面走过来的两个女人,一个是凌翔茜妈妈,一个是蒋川妈妈。
他最受不了的两个人的妈妈。
“我刚才还和蒋川妈妈说呢,把一班的队伍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也没找到你们,怎么才来啊?”两个女人和自己的妈妈凑到一起就开始叽叽喳喳,林杨抬头,看到连爸爸的嘴角都有点儿抽搐。
林杨妈妈叹口气,看了他一眼:“我们家宝贝儿子缠上一个小美女。”
另两位妈妈闻言笑起来,咯咯咯,咯咯咯,仿佛两只下不出蛋的母鸡,就是这种笑声,最让他想要咬人的笑声。
林杨妈妈简单地讲了一下早上发生的事情的来龙去脉,凌翔茜妈妈惊讶地掩住了嘴巴:“谁家小孩儿啊,这么不小心,杨杨没被砸坏吧?真是的,怎么这么冒冒失失的!”
林杨抬头剜了她一眼,要你管。
蒋川妈妈反而笑得很诡异:“我告诉你,小男孩儿都这样,我家蒋川也是,见到好看的小姑娘就走不动道了。今天黏这个,明天黏那个,谁好看就赖着谁。”
三个妈妈又开始一齐诡异地笑起来。林杨低头轻声嘟囔一句:“切,谁跟蒋川一样啊!”
一直沉默的林杨爸爸蹲下身子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他很认真地看着父亲的眼睛说:“我跟蒋川才不一样呢。”
“哦?哪里不一样?”
林杨想了想,声音稚气却百分之百的郑重:“男人必须专一。”
林杨父亲大笑起来,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嗯,好儿子,说得对。”
余周周后来才知道,世界上再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有可能别有洞天,比如……分座位。
倒数第二排和正数第二排有很大区别吗?
小学生和大学生的答案是不一样的。
余周周坐在倒数第二排,一直在困惑着于老师刚才按照大小个儿排队时的眼光。明明那个小男孩比那个小女孩要高得多,然而他还是排在了人家前面。余周周侧过头好奇地看着眼前横看成岭侧成峰的队伍,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结果得到的是于老师冷冷的一瞥。
她安分地缩回了脑袋。妈妈说,不能惹老师生气。
长大后她才知道,奥运会有VIP和普通席,酒店有总统套房和标间,所以一个小学教室里面前排与后排的猫腻,实在算不上什么值得注意的问题。但是,奥运会观众席也好,酒店也好,剧场也好,都会赤裸裸地将等级划分开,毫不粉饰,然而于老师会在排队的时候告诉大家,她是按照大小个儿排列的,她是公平的。
世界上最让人难过的不是高低之分,而是欺骗。
不过这一切都是她回头的时候才看得懂的。当年的余周周只是摆正眼前的白色铅笔盒,满心欢喜地坐在倒数第二排的角落里,连膝盖都不觉得痛了。
只不过……他们还要这样坐多久?
余周周上学后学习的第一课,就是静坐。背脊挺直,目视前方,双手背在后面,按要求左手背贴在右手心上。于老师在讲台前示范了一遍,背对她们演示如何将两只手叠放好,然后转过来说:“现在我们坐好,十分钟后休息。”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余周周在语文作文课上学会了如何形容此刻的情景。
“教室里面安静得仿佛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很想问老师,我们为什么要坐着呢?难道我们不应该学除法吗?就是余
玲玲一直在本子上写的那个好看的符号。
不过,这样的时光对于余周周来说绝对不是很难熬的,她努力地集中精力盯着于老师冷冰冰的脸,然而过不了多久就神思恍惚了。
转眼间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手掌和膝盖都擦破了,血流成河。眼前却是林杨狰狞的笑脸:“哈,女侠,你也有今天?你以为把蚀骨散泼了我一身就能为民除害了吗?想得美!今天我也不难为你,你从这悬崖上跳下去,我们就一了百了!”
怎么办?余周周正皱着眉头兀自纠结,突然觉得眼前罩上了一大片阴影,慌忙抬起头,于老师正居高临下用鼻孔看着自己。
怎么了?余周周不明就里地抬头看她。
“你笑什么?”
“嗯?”
余周周不知道因为自己一人分饰两角,所以不经意间将林杨的狰狞笑容也摆在了脸上。一屋子屏息静气表情严肃的小朋友,只有她一个人一脸生动,格外显眼。
于老师白了她一眼,皱起眉头来。周围霎时出现了好几道责难的目光。老师就是神明,惹老师生气就是渎神,余周周死定了。
十分钟的静坐终于结束了,她趴在桌子上打了一个哈欠,这才转过头打量自己的同桌。那是一张基本没有什么特点的脸,不大不小的眼睛,不高不矮的鼻子,不黑不白的肤色。
“你叫什么名字?”
“李晓智。”
“我叫余周周。”
然后彼此无话。余周周觉得无聊,把自己的白色铅笔盒打开又关上,关上再打开,重复了好几遍,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然后又说:“真没劲,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坐着啊?”
李晓智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些可以称为表情的变化:“什么为什么,你幼儿园的时候没有背着手坐过吗?”
“我没上过幼儿园。你们在幼儿园还要背手坐着吗?”
“对啊,老师说这样对脊柱好,这样坐着脊柱就不会长弯了,而且也能培养我们的纪律性。”
余周周看向李晓智的目光有了点儿崇拜的意味:“是这样啊……脊柱是什么?”
李晓智有点儿难堪地低下头:“……我也不知道。”
这毕竟是个比较复杂的专业词语——何况李晓智把“脊柱”念成了“鸡柱”。
第三次“静坐十分钟”过后,于老师终于笑了一下,说:“咱们可以下课了。操场小,为了大家的安全,我们避开高年级的同学,他们上课的时候我们再下课。现在从靠门那一组开始,两个两个走出去,到门口站好等我。不许讲话,不许跑跳,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不拉长音会死啊?余周周带着一脸稚嫩的鄙夷,心里暗道,真是幼稚的小孩子。
操场上,大家并没有很撒欢地到处跑,于老师号召大家好好相处,互相自我介绍。于是余周周身先士卒,开心地跑来跑去跟很多人说:“我叫余周周,你叫什么?”
一圈下来,大家都记住了那个一身红药水的女孩子叫余周周,可是别人的名字,余周周一个也没记住。
很快就觉得无聊了。学校里面的孩子没有大杂院的小孩那么活泼,好像都怯生生地在害怕着什么似的,余周周独自一人坐到小花坛边,背对着大家开始进行她自己的游戏。
背靠花坛,笑容满面,轻轻地一甩头发,很小声地喊:“玛丽贝尔的花魔法,变!”
动画片中金色长发笑容迷人擅长花魔法的玛丽贝尔也是余周周的偶像,她觉得玛丽贝尔又漂亮又有能力,而且还有妈妈贝尔爸爸贝尔爷爷贝尔奶奶贝尔的宠爱,简直是过着完美的生活。余周周喜欢一切能够变身而又完美的大人物,如果不是因为超人内裤外穿而且颜色搭配很不协调,那么她也一定会喜欢超人。
她正拎着冰棍棍儿当作花魔杖挥舞着,突然听见背后一阵掌声。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点儿脸红,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然而回过头的时候才看到,一直零零散散地站在操场各处的呆大头们都会聚到了一起,在背对自己的花坛另一侧不知道围观着什么。她发现只有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外面,突然有些窘迫,赶紧也跑了过去。
还没有靠近人群,就听到诗朗诵的声音。
请让我采撷最清澈的一滴露珠,
请让我衔取最明媚的一缕晨光,
请让我掬一捧最和煦的风,
请让我拈一片最灿烂的霞,
可是啊可是,
这些,都不能将我的心意完全诉说……
余周周被女孩子温柔深情的清脆声音所吸引,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好像是被摄住了魂魄一般。
……情诗吗?就像童话里面王子写给公主的那种?
写得多美的情诗。
余周周还在恍惚中,就听见了点题的最后一句。
这样的日子,只能化作一句最简单的祝福,老师,谢谢您。
……原来不是情诗啊……
噼里啪啦的掌声再次响起来,余周周才走到人群的外围,听到刚才柔情优美的女声恢复了正常的语气,很谦虚地说:“其实这首诗是去年参加省电视台
教师节十佳教师评选表彰大会的串联词,我有点儿记不清楚了。”
“记不清楚了还朗诵得那么好啊,你那么小就在省台大型活动做主持了?真是小童星,真厉害。”
现在这个说话的人,是那个冷冰冰的于老师吗?她的声音多温柔啊,简直像某个温柔的妈妈一样。
人家不是常说老师就是我们的妈妈吗?果然没说错。
余周周正在一边自问自答,突然看到身边站着的正是讷讷的李晓智。她刚才做了一圈的自我介绍,最后认识的人还是只有一个李晓智。
“李晓智,刚才朗诵的人是谁?”
李晓智带着一点儿惊讶的表情问:“啊,你不认识她?她是詹燕飞啊,就是小燕子啊。”
“小燕子?”
李晓智更惊讶了:“难道你不看《小红帽》吗?你不知道《小红帽》的主持人是谁吗?”
“主持人?”余周周歪着脑袋想了想,“难道是小红帽和大灰狼?”
如果这两个人一起主持节目,应该就是电视上说的世界大同吧……
李晓智并没有如她想象的一样朝她翻白眼,而是很认真地纠正她:“没有大灰狼。”
余周周后来才知道,詹燕飞,艺名叫小燕子。而《小红帽》则是一档省台最有名的儿童节目,一档让余周周恨得咬牙切齿的节目——每周二和周四晚上六点播出,占用了动画片的时间。所以原本可以一星期播放七集的动画片,因为《小红帽》的存在,就只剩下了五集。小燕子就是这档节目的三个主持人之一,也是年龄最小的那个小童星。另外两个,是三十岁女人戴上假发扮演的“外婆”,还有十一岁女孩子扮演的“小红帽”。
果然没有大灰狼。
余周周对这档节目很没有好感,所以从来没看过,以至于连它的名字都不
清楚,自然不会知道詹燕飞是多么多么有名气的小孩子。
于老师站起来宣布大家列队,该回教室上课了。人群散去,余周周这才看到了詹燕飞的模样。
像个娃娃,瓷娃娃。她梳着两条小辫子,脸上有胖乎乎的婴儿肥,眼睛黑亮黑亮的。穿着鹅黄的公主裙、黑色小皮鞋,干净优雅,像是个极惹人怜爱的小洋娃娃。
余周周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惨兮兮的红药水,扁扁嘴,才发现“花魔杖”冰棍棍儿还握在手里,连忙松手丢掉,然后低着头混进了队伍里面。
回到班级后又是静坐,但是于老师趁这个时间公布了班干部的名单。
詹燕飞是班长。
徐艳艳是副班长。此外还有各种“委员”若干,以及负责眼保健操的卫生员一名,小组长四人。
自然都跟余周周没关系。
于老师说,等到大家加入了少先队,还会有中队长的职务。中队长是班级里面最大的官儿,到时候会根据小朋友们的表现选出来。至于这些班干部,都是代职,如果表现得好会晋升,至少从一道杠升为两道杠。如果表现得不好,则可能被撤职。大家要好好配合班干部的工作。
“大家听懂了没有?”
“听——懂——了!”
还在恍惚中的余周周这一次并没有对大家的拉长音发表任何评论。
她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名字。
小燕子。
第二次下课的时候,大家已经不再像离群的呆头鹅。她们都聚到了詹燕飞身边,听她讲电视台的事情,还有许许多多的省里文艺圈的名人笑星的故事……余周周挤不进去,而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憋闷,一点儿都不想挤进去,就和李晓智游离在外围,却又因为好奇而忍不住偷听。
她忽然想起来,当时奔奔是怎样对她说的。
他希望她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余周周忽然有些怅然。她对所有人都作了自我介绍,可是他们未必都能记得她,然而詹燕飞什么都没说,却让他们都围在了她身边。
余周周抬起头望向邈远的天空,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们都不知道,余周周其实也很厉害。詹燕飞变身之后是小燕子,余周周变身之后……
还是余周周。
她踱步坐到花坛边,托起自己的小脑袋,低头看着自己的雪青色凉鞋。
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放着《我是小甜甜》里面小优变身的一系列动作。变身成为小甜甜的小优,站在舞台上唱着好听的歌曲,光芒万丈,拥有数不尽的支持者。连俊夫喜欢的,也是那样的小甜甜。
在余周周孤独地对自己进行“我是小甜甜”的催眠活动时,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好像失去了某种笃定的快乐。而且,小甜甜不是雅典娜,不是女王,也不是女侠。她只是一个博取目光的凡人,而余周周对于这样一个凡人的渴望,竟然远远超过了做女神。
突然感觉到马尾辫被别人拽了一下,她张开眼睛,眼前出现的竟然是林杨的脸。
“我们班也下课了,就看见你自己坐在这儿,哈,是不是没人理你?”
……被说中了。
余周周白了他一眼,但是心里有点儿高兴,她终于遇见了一个熟人,可以不那么孤单了。她刚想跟他说点儿什么,就听到远处几个男孩子喊:“林杨,快点儿过来啊!”
才半天,他就有新的小伙伴一起玩了。余周周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很沮丧。
于是她竟然很乖巧地说:“你的小伙伴在找你,快去吧。”
林杨又一次扬眉,瞪圆了眼睛,一脸“你吃错药了吧”的表情。愣了一会儿,
就转身对那些孩子喊道:“你们先玩儿,一会儿我就过去!”
他说完就走过来坐到了余周周身边,歪着脑袋看她:“你怎么了?腿还疼吗?”
“不疼了。”
“你不高兴?”
余周周缓缓地叹了一口气:“林杨,我心情不好。”
林杨张大嘴巴看着她,心里惊异极了。他一直觉得余周周跟别人不一样。包括他自己,要是不高兴,也许会哭,会胡闹,会躺在地上打滚儿,会要这要那,但是绝对不会像大人一样叹气,说,我心情不好。
“为什么?”他也决定在她面前表现得深沉点儿。
“我也不知道。”
他们肩并肩坐着,用同样的动作,手肘撑在膝盖上,然后用双手撑住小下巴,一边茫然地目视前方,一边晃荡着悬在半空的腿。
“我说,你看过《小红帽》吗?”
林杨摇摇头:“那是什么?”
余周周忽然有点儿开心,你看,并不是所有人都看过《小红帽》的。
“我们班的班长,是《小红帽》的主持人。”
林杨的语气没有什么变化:“《小红帽》的主持人……是大灰狼吗?”
他作好了被她翻白眼或者痛骂的准备,可是没想到,余周周竟然在对他笑,眉眼弯弯,嘴角上扬,像是傍晚的月亮。他有点儿局促地偏过头不看她,咳嗽了一声说:“班长有什么了不起啊,我也是我们班的班长啊!”
余周周并没有如他料想地嘲讽他,而是很认真地说:“真好。好好表现,我们老师说,表现不好会被撤职的。”
林杨一下子虚荣心极度膨胀,他骄傲地拍拍胸脯大声说:“切,撤职?我以后会做大队长的!大队长除了校长,谁都得听我的!”
余周周眯起眼睛笑:“嗯,我相信你。”
林杨一生都不会再忘记开学第一天。那是一个沉闷的阴天,无聊,漫长,
但是在他的记忆里,他觉得光芒耀眼。升旗仪式上有那么多人,她的饭盒偏偏砸中了他。
这就是电视里面说的命中注定吧?
一阵风刮过,余周周的头发被吹起,拂到他右耳侧,痒痒的。林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抬起头,看着阴沉的灰色云朵,听着远处伴随翅膀拍击响起的鸽哨声,轻轻地对余周周说:“我一定会当上大队长的。”
很多年后,余周周才在某本言情小说里面看到,男主角一世枭雄,却温柔深情地看着女主角说:“你看,我要把这天下都送到你眼前。”
然而这样的江山和美人,永远都不会有一个好结局。
那天晚上,家里的晚饭成了余婷婷一个人的舞台。
余婷婷成了她们班的文艺委员。
“我们班班长是林杨,副班长是凌翔茜,学习委员是张铭,生活委员是徐佳迪,体育委员是……”她一气儿说完,咽下嘴里的豆角,继续说道,“文艺委员是我!嗯,还有一些小组长什么的,我记不清楚了。”
基层干部果然不受重视。
然而,余周周还不如余婷婷——她只记住了一个小燕子。
“张老师说,明天开始我们就学握笔姿势和坐姿,这些我都在幼儿园学过了。”
“张老师说,我们一班是全年级最好的班级。”
“张老师说,一年级的小朋友不许自己一个人去楼下的小卖部买吃的。”
“张老师说,在走廊里面跑跳喧哗是会被值周生抓的,给班级扣分抹黑,会被批评的。”
“张老师说……”
因为父亲值班来不及做饭而到奶奶家蹭饭的余乔,此刻突然放下碗筷大笑起来。余婷婷突然被打断,气得眼睛圆睁,但是她和余玲玲都很害怕阴阳怪气的乔哥哥,所以平常十分伶俐的小嘴只能倔强地抿起来,什么都没有说。
“我说,老师这种东西啊……”余乔笑到一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余乔!闭嘴!”大舅劈手又是一个栗暴。
余乔捂着脑袋盯着墙上的挂钟:“爸,你该走了,要不就迟到了。”
“我走了,你就能胡说八道了是吧?”
“您没走,我不也一直胡说八道吗?关键是,您觉得只要我开口说话,那就一定都是胡说八道。”
“小兔崽子你——”
余周周抱着碗低头偷笑,听到外婆轻咳了一声,饭桌上再次恢复了安静,只有筷子和盘子清脆的敲击声。
“周周啊,今天过得怎么样啊?……除了把腿磕破了以外。”外婆说完,余乔就朝她摆了个鬼脸。
“嗯,挺好的。”她点点头,夹了一筷子酱牛肉,“……一切……都挺好的。”
余婷婷扬眉,半笑不笑地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摔倒的,你没跟奶奶说实话。你中午没吃饭吧?因为你用饭盒把我们班长给砸了!”
余周周心里一惊,她只是告诉外婆自己在操场上玩的时候把腿摔坏了,并没有提到林杨的事情。正在忐忑不安的时候,突然听见余乔的惊呼。
“我果然没看错人,不愧是我的接班人啊,我开学第一天都没你这么英勇,砸班长?牛!你要打土豪闹革命吗?作为前辈,我可以给你传授经验啊!”
余周周狠狠地瞪着光顾着火上浇油的余乔,狠狠地扒了几口饭,没有说话。
外婆停下了筷子:“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把人家给砸伤了?”
余周周还没来得及摇头,就听见余婷婷气愤的声音:“可不是嘛,她砸得可准了!虽然我没看见,但是听同学说,她把我们班长都砸回家看病去了,升
旗仪式都没参加!我们班长……”
“他都没急,你急什么?”
余周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仿佛是在余婷婷嘴里塞了一整个馒头,她张着嘴巴愣了许久,被打断后不知道怎么继续,于是只好转头去看着外婆。
“真的没事?用不用跟你们老师谈谈?”外婆始终垂着眼帘吃饭,声音都没有一丝起伏。
“没事,”余周周非常淡定地学着电视里面的演员一样,说,“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晚上八点,余周周正坐在小床上翻着新发下来的语文书,听到门铃响。
妈妈最近总是回来得很晚,作为销售代理,她一直告诉余周周晚上有应酬,不能回来吃饭。余周周不明白,为什么大人吃一顿饭总要吃那么长时间,但是她知道妈妈很辛苦很辛苦。
“周周,今天过得怎么样?你手怎么了?膝盖也磕破了?怎么,摔倒了?”
余周周决定还是先坦白:“嗯,我把余婷婷她们班班长给砸了。”
语气就和“今天没有留作业”一样平静。
不就是把林杨给砸了吗,为什么包括妈妈在内,所有人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都很惊慌呢?她又没有把林杨给砸傻——他本来就是傻的。
简单聊了几句,妈妈终于放下心来,皱着眉头教训她以后要稳重点儿,别总是慌慌张张四处乱跑。余周周高兴地拿出一摞新书,递到妈妈面前:“妈妈,老师说这些都要包书皮的,而且不可以用花花绿绿的纸,一定要用白纸!”
小学老师总是能提出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规矩。
妈妈叹口气,笑笑说:“好,现在咱们就包书皮。”
小屋温馨的橘黄色灯光下,余周周守在桌边,看着妈妈将数学课本在雪白的挂历纸背面比量定位,用铅笔简单标记,然后裁纸,压出折痕……妈妈低下头的时候,几缕碎发垂下来,侧脸在发丝后露出优美柔和的曲线。她微抿着嘴角,妆容精致,眉目如画,看得余周周神情恍惚。
她的妈妈这样美。
余周周在那一刻爱上了包书皮这项活动。直到她上了高中,早就没有人再要求学生包雪白书皮,甚至文具店里面也摆着各种规格的彩色动漫塑料书皮,她仍然会自己动手细心地学着妈妈的样子,在挂历纸或者牛皮纸、绘图纸上比量压痕,并且会在身侧摆上一面镜子,让额角的发垂下来,时不时歪过头看一看,是不是拥有妈妈的神韵。
那时候,她学会了很多种方式来怀念,这只是其中之一。
余周周的小学生活就这样拉开了序幕。早上全体学生都会在操场上按照班级的顺序排好队,然后一列列进入学校。周一会有升旗仪式,其他的四天则从七点二十分开始“红领巾”广播站的例行校园广播节目。八点钟正式上课,四十五分钟一节课,课间休息十分钟。上午四节,下午四节,晚上四点十五分放学,除了值日生之外,其他同学在后操场再次排好队伍,在体育委员和班主任的带领下,走到大门口原地解散。
当然,事情不仅仅是这么简单。
小学生的生活实在乏味单调,为了避免这种单调,老师们达成了一个找乐子的共识。和百年前的清宫嬷嬷一样,她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设定规矩。
比如清晨排队列的时候,小班长们会在队伍里来回巡视,不要提回头说话了,哪怕你耳朵痒痒伸手去挠了一下,同样会被训斥。有时候还会被班长从队伍里面揪出来拖到队尾去——这是余周周他们这些平民最恐惧的,因为单列出来的人会被告诉老师,死无葬身之地。
为了方便美观地进门,班级是按照蛇形方式排列的,于是余周周所在的七班好死不死地挨着林杨和余婷婷所在的一班。她每天都能看到林杨摆着一副欠砸的表情扬扬得意地绕着他们班的队伍巡视——余周周不敢随便歪头看,只能通过余光看到他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也并不知道,其实林杨那副德行,完全是故意摆给她看的。
一班和七班每周下午的两节体育活动课也在同一时刻,余周周此时已经和
班里的小朋友相对熟悉起来了。她们一起跳皮筋,玩“两面城”和“真假地雷”,在操场上放肆地奔跑,当然有时候也会撞到高年级同学,被他们的足球砸到或者自己跌倒擦破皮。不过,余周周最困惑的就是,林杨自己明明也在跟朋友玩得不亦乐乎,一群男孩子拿着塑料宝剑对砍,使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必杀技,但是每当余周周出糗的时候——玩“真假地雷”被抓到啦,跳皮筋跳错步骤啦,两面城跑错方向啦……总会听到不远处林杨哈哈哈的嘲笑声。
有时候余周周也会看到余婷婷,然而她从来不理余周周,两个人就像彼此不认识一样。
女生是一种神奇的动物。
自然,学校就是一座巨大的后宫,几乎是天性使然,所有的小学生都学会了争宠。
老师对谁笑一下,都能让其他人羡慕非常。每天放学前班主任都会总结一天的情况,被批评的孩子懊恼非常,被表扬的则会在原地解散之后第一时间冲到爸爸妈妈的怀里去得意扬扬地“显摆”。有趣的是,余周周和李晓智这一桌仿佛是透明人一般,他们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表扬和批评,无论静坐时余周周把腰杆挺得多么直,被表扬的永远是那几个人:詹燕飞、徐艳艳、陈雪莹……
而且,余周周的人生有了新的目标——小红花榜。
……目前仍然是0朵,红花黑花都是0,她和李晓智仿佛是一条基准线,悲哀地留下一片空白。
终于,开学后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三,余周周在晚饭后郑重其事地找到外婆,说:“外婆,我以后想要自己走回家。”
外婆输液结束后,医生嘱咐她要每天坚持散步,于是她会每天早晚送余周周、余婷婷上学。师大附小距离她们家很近,大约只有十五分钟的路程,而且不需要过主干道,从小街和楼群穿插就能回家。外婆想了想,摸摸余周周的头:“可是我要送婷婷啊,你们两个一起,不是很方便吗?”
“可是我想要自己走。”
外婆扬眉,笑了:“周周,你不喜欢婷婷,是吗?”
是。余婷婷一路上就像麻雀一样没完没了地讲着她们班的事情,从张老师到林杨到小红花到小黑花到表扬批评……余周周不想听,一点儿都不想。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嫉妒,余婷婷在一班的小红花榜上排名第五,而且她每天都要在放学路上问自己:“余周周,你今天有没有得到小红花?”
要你管?余周周不想撒谎,于是只能摇头。余婷婷乐此不疲地问着,问完了之后还会使劲儿地摇动外婆的手,好像希望外婆能就孙女和外孙女的差别评论些什么——幸好外婆每次都笑着沉默。
可是她不想对外婆说出“讨厌”两个字,于是信誓旦旦地解释:“我们于老师说,要培养自立的能力。如果家住得不远,最好不要让家长接送。”
余周周想,难道她真的是乔哥哥的接班人?张嘴就能胡扯。
外婆略微思索了一下,笑着答应了。
然而第一天的时候,她还是拉着余婷婷不动声色地在远处跟了余周周一路,发现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也就放心了。
余周周的人生,因为独自行走而有了一点儿起色。白天在学校里面压抑着的思绪,在短短十五分钟的路程上通通释放出来了。脑海中反派BOSS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那个趾高气昂的副班长徐艳艳,而余周周则在变身之后化身为比小燕子还要光彩夺目的小明星,将徐艳艳的嚣张气焰打消得一干二净。
阿Q精神是中华民族的本能,从余周周这样的娃娃抓起。
电视台开始播放新的动画片《罗宾逊大冒险》,余周周非常喜欢那轻松悦耳的片头曲,虽然是日语和英文混杂的。
“Lonely Walk, Lonely Walk……”
上初中的乔哥哥会英语,他说,这两个词的意思是“孤独地行走”。
不,一点儿都不孤独。
然而,余周周那段快乐的孤独路程仅仅持续了一个星期就戛然而止了。
事情发生在一个黑色的星期二……